第 1 章
夏小五這一覺睡了大概三十年。
三十年前的今天,她與一位好友定下約定——三十年不短,可我們不散。于是在睡覺之前她便讓一位蝦精于三十年後——也就是今日辰時叫她起床,以免耽誤時辰。
蝦精當時只修行了不到二十年,正是初開靈智之時,精力旺盛得成天上蹿下跳,溪川河衆妖送外號“小蝦孩子”。
當年的小蝦孩子用一只大鉗子拍着自己的小胸脯,滿口答應:“你放心,我絕對會叫醒你的!”
可随着三十年過去了,小蝦孩子變成了老蝦孩子,歲數大了,修為卻沒有多少長進,眼睛有些瞎,腦袋時不時有些混亂,等到他把夏小五喊醒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夏小五眯着眼睛,入目可見皆是黑暗,一時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何月。
蝦精撸着他的白胡子,聲音蒼老,語速極慢地說道:“小五老祖宗,你多睡了兩個時辰……現在三個時辰了。”
他有些怵,整個溪川河誰不知道?夏小五年齡最大,資歷最深厚,自然也是最不好惹的,可偏偏他誤了她的事。
但想想他又不怵,他如今也已老态龍鐘,夏小五模樣卻正年輕,從外貌上來說,他占了便宜,所以她即使再生氣,難道還能打他不成?
她要真打了他,那他就往她家門口一躺,自個兒先把自個兒氣紅了,再訛一聲道歉。
他想得潑皮,但夏小五此刻卻沒有心思管他。
夏小五恍然間驚醒,她趕忙跳下床,随手紮起頭發,抹了把臉,抄起一根水草,心急火燎地就往水面上沖。
遲到了!遲到了!絕對是遲到了!!!
等到她從溪川河中一躍而起,落到地上時,兩根麻花辮已經紮好,水草幻化的淺綠色衣褲已妥妥帖帖地穿在身上,看起來也算像模像樣。
可她睡之前不是這樣想的。
她要将河底的珍珠磨成粉,輕輕地撒在自己臉上,像凡塵女子那樣給自己化個妝,還要挑選最完美的水草,幻化成最華麗的綠裙,除此之外,它還要召集周圍所有的蝦精給她梳頭發,要如長瀑一般,柔順又華美。
她一定要以最美的樣貌去赴這場三十年前的約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怎麽看都是平常打扮。
夏小五扯了扯自己的長辮,看着水中與往常無二的自己,嘆了口氣——認命了。
算了算了,只是跟朋友見個面而已,沒必要搞得那麽莊重。
想當年她們也曾在泥巴地裏玩過泥巴,在樹上抓過蛐蛐兒,在大太陽底下曬得黑黝黝的,什麽醜樣子沒有見過?
再說了,她現在都快遲到了!
常言道晚起一分鐘,路上練輕功,可幸好我會飛!夏小五暗自得意。
她的身形如鬼魅一般在空中飄過,一轉眼的功夫便抵達了目的地——溪川城。
她的這位好友名叫趙曼曼,是一位賣早點的小攤販的女兒。他們家的小攤子經常擺在一棵楓樹下,所以為了避免找不到人,她們便約好在那楓樹下相見。
那棵楓樹也是她們昔日經常玩耍的地方,她們曾在樹幹上刻下兩位牽着手,笑得正燦爛的小姑娘。
幸好楓樹還在,而且長得比三十年前更加高大,正值立秋時節,層層疊疊的綠葉中點綴了片片紅痕,周圍人來來去去,絡繹不絕。
夏小五心中激動之餘,又帶這些緊張,她左看看右看看,卻沒有看到記憶中的那張臉。
難道是來早了?
大概是吧。
夏小五不擔心趙曼曼會失言,她們畢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索性,夏小五坐到樹下等着,又從懷中施法變出了一面小鏡子,自顧自的給自己整理頭發。整理完頭發,她又閑來無事到處張望。
三十年過去了,這條小吃街一如記憶中的那般,依舊熱鬧,又香氣撲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斜對面的那家炒栗子的香味好濃厚啊!
想吃!可沒有錢!
夏小五抿了抿唇,狠下心拔開死黏着不放的目光,自顧自地做到樹下,耐心等待着。
行人來來去去,小攤販換了一批又一批,她都沒有等到相約的人出現,甚至都沒看到影子,倒是察覺到不遠處有一位十八歲模樣的少年郎時不時往她這邊瞟。
夏小五微微皺眉,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樣扭捏的男孩子,大老爺們的能不能爽快點?她雖然長得好看,但并不難追啊,畢竟都單身兩百多年了,只要對方是個雄性,不論什麽人啊蝦啊魚啊蟹啊,她都可以處處看,她不挑的。
當然了,邋遢的除外。
她走上前,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剛剛是在看我?”
這位少年郎既不邋遢,也不湊合,反倒一副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模樣,頗為的俊美,他穿着一身幹淨的白衣,腰身筆直得與身後高牆無二。
他似是沒有料想到夏小五會這麽主動的上前,又或許是沒有料想到他的偷瞄會被察覺到,一時之間有些緊張,但很快便緩過神來。
他拱手道:“正是。”
夏小五心想果然如此,她笑道:“既然你這麽喜歡我,那為何不直接同我說清楚?偷看可不是正經男子該做的事。”
那少年郎一聽,立刻說道:“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并不是喜歡你。”
夏小五臉上的笑容一滞,随即眉毛一皺:“你不喜歡我?那你一直偷瞄我幹嘛?怎麽?想輕薄我啊?”
那少年郎臉色倏的一紅,更急了:“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并沒有那個意思。”
夏小五上下打量着他,瞧着他這三句話都說不清來意的樣子,心生嫌棄,她問:“那你想幹嘛?”
那少年郎立刻回道:“在下名叫宗信,到此來等一個人,我見姑娘也在等人的樣子,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宗信早就來了,他本來也打算到楓樹下去等,只是見有位姑娘站在那裏,出于禮節,他不便上前,所以才安靜地站在這個牆角。
他原本以為夏小五只是在楓樹下玩耍,但沒想到她會一直待在那兒,見她左顧右盼的樣子,仿佛也在等人一般,他這才多看了幾眼。
但沒想到就是這幾眼,讓對方抓住了。
夏小五心中猜測到了某種可能性,她問道:“等誰?”
宗信:“在等一位名叫‘夏小五’的姑娘。”
那就是了!還好沒有錯過。
“抱歉,我誤會你了。”夏小五學着宗信之前的樣子一拱手,誠摯道歉,又說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走吧,帶我去見見她。”
宗信疑惑道:“你是夏小五姑娘的晚輩?”
“我就是夏小五。”
宗信顯然不相信:“不可能,夏小五姑娘與我趙姨同歲,此時她應該也快五十了。”
夏小五心想着,什麽五十,她都活了兩百多年了,不過她并不想洩露自己的身份,便索性道:“啊對,夏小五也是我姨,我就是代替我姨來了。”
宗信這才相信,他又問道:“那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夏小五。”
宗信一臉懵:“啊?”
“哎呀,你話怎麽這麽多?我跟我姨同一個名字不行嗎?”夏小五有些不耐煩了,這個男的怎麽磨磨唧唧的?
宗信覺得不行,作為晚輩,這樣取名難免有些不合乎禮節,但他見夏小五性子開朗又不拘小節,心想着大概家風如此吧,既然人家長輩都不介意,他這個做晚輩的,又是外人,又何必多言呢?
他便回道:“你家長輩願意便行。”
夏小五心煩:“那還在等什麽?走啦。”
“哦。”宗信不再多想,只在前面給夏小五帶路,他步伐匆匆,似有些急迫,“小五姑娘可否走快一些?”
夏小五覺得好笑,又好奇:“剛剛還在那兒問東問西的,怎麽現在要走快些?”
宗信沉默片刻才回道:“因為趙姨已命不久矣。”
夏小五喉嚨一緊,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加快了步子。
*
夏小五進入房間時,趙曼曼正蓋着被子,坐在床上等着她。見到她的那一刻,趙曼曼輕輕笑了笑。
夏小五慢慢走上前,腦中回響着宗信的聲音——之前一路上宗信說了很多關于趙曼曼的事,說她美好的少女時期,颠沛流離的中年時期,以及老年被宗家所搭救,成為宗家的一份子,終于能落地生根。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自三年前一場意外之後,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如今也快熬不住了。
宗信說:“這一個月以來,她已是強弩之末 ,但一直不肯離去,大夫說她心中有難以放下之事,我想大概是與小五姑娘你的……你姨的三十年之約吧。”
夏小五終于走到趙曼曼身前,她接住趙曼曼顫顫巍巍伸過來的手,坐到床邊。
她不由得想起當年初見時,趙曼曼家中雖貧窮,但爹娘疼愛,苦中自有樂,雖沒有沉魚落雁之姿,但浸在幸福裏的笑容卻顯得格外的甜美,彼時她正二八年華,完全不似現在這般氣若懸絲,眼神渾濁,黃土已埋上臉。
于她而言,三十年不過大夢一場,于這凡塵俗世而言,卻是楓樹吞沒了刻畫,是街上人景依舊熱鬧,卻又顯得十分陌生。
當年她想得淺顯,一路上她聽得不真實,直到此時此刻,記憶裏年輕的少女與面前的老人重疊在一起,她才終于意識到——她終究還是低估了三十年的力量。
夏小五心中百感交集,她輕輕笑了笑,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在來之前,她有很多要說的事情,畢竟她們可是有三十年沒見過面,彼此應該經歷過很多有趣的事情才對。可她在此刻,在真正見到趙曼曼時,才終于明白,三十年的時間真的是一個凡人的大半生了,她們也已沒有那麽多時間像曾經那樣說很多很多有趣的事了。
可惜當年她初入凡間并不懂,當時的趙曼曼也不懂,她們都以為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未言的話在夏小五喉間滾了又滾,最後才脫口:“我來看你了。”
趙曼曼艱難地點了點頭:“你能來,我真的很高興。”
夏小五似輕松地笑道:“想不到一轉眼,你都這麽老了。”
趙曼曼輕輕笑了笑,感慨道:“是啊,我已經老了,但你依舊年輕,與當年無二。”
夏小五打趣道:“也有可能夏小五是我姨,你家那個傻小子是這麽認為的。”
趙曼曼也笑道:“他并不知曉其中內情,但我知道,你還是你。”
說着,趙曼曼突然收起笑容,渾濁的眼中一下子迸發出殷切的期盼:“小五,我已經時日無多,但有件事情想求你。”
夏小五一愣:“什麽?”
“請你幫我照顧宗信,宗家待我恩重如山,我本想窮盡一生來報答宗家的恩情,但此刻已經是來不及,所以我想求你幫我照顧他,一個月!一個月就好!”
夏小五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她沒有吭聲。
她沒想到她們見面之後竟是如此情況,她原本也以為趙曼曼是放不下與她的約定才一直不肯離去,現在看來,卻不完全如此,與她見面時的高興不是假的,但她最在意的,其實是宗信,她恩人的獨子。
不過,宗信怎麽會需要她來照顧?難道宗家在外是有什麽仇人?
趙曼曼不知夏小五心中所想,但見她沉默的樣子,以為她在猶豫,便不由得握緊了夏小五的手,眼中滿是祈求。
夏小五恍過神,她感受着手中的力度,這般用力,怕是燃盡了生命的最後一絲火吧。
也罷,畢竟朋友一場,能幫就幫吧,就當做是給這段緣分一個結局。
她笑道:“放心吧,這一個月,我會好好護着他的。”
聽她這麽說,趙曼曼終于放下心來,她無力的靠在床上,握着夏小五的手也像是被抽空了力氣一般跌落在被子上。
她撐着最後一絲力氣叫來宗信,說道:“少爺,這未來一個月的時間,就由小五來代替我來照顧你,也請你好好待她。”
宗信想說他已年滿十八,不需要被照顧,但此時此刻,他也不願拂了趙曼曼的心願,便點了點頭:“放心吧趙姨。”
趙曼曼最後一絲力氣終于耗盡,她勉強地笑了笑。
夏小五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趙曼曼的眼神漸漸失去光彩,生命的火光逐漸消散,她不忍再看,轉過身,看着宗府上方的天空。
藍天白雲,天色正好,只是這院子裏的秋風有些蕭索。
身後傳來陣陣恸哭聲,夏小五默默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