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程三十
正是盛夏的時節,暖陽中彌漫着一絲火辣。
皇後坐在河邊,聽着涓涓細流,實在無趣,便順勢撿起一顆小石塊,扔到水裏。只聽到撲通一聲,落入水中。順水漂流的葉片,乘着水流彙入江河。
似是想起什麽,皇後揚了揚嘴角,吩咐道:“向政殿通達,午後請高将軍來。”
她也是不久知道的,外戚入宮要向政殿通達的。
夏風昭昭,酷熱間多出一分清涼,百蝶于繁華中飛舞。
那是她年少的模樣。
“父親。”皇後笑揚揚迎來高将軍,将一盤菜肴呈到面前。
“如今您在嘗嘗,與十幾年前的味道不同。”
皇後屏退衆人,相與高将軍單獨呆會,這會是最後的機會。
高将軍眼神空然,只是笑了笑,直愣愣坐在那,進而環視四周,似是看穿了面前的假象。
複而緩過神,顫顫巍巍吃了一口菜。他的眼圈泛紅,皺着眉頭咽了下去,“好吃,好吃……”
他承認很鹹,但還是當初的味道。
他的心跳得很快,接連嘆氣,包含着無奈與悲痛,以致無法将自己心緒盡數藏在心裏。
高将軍已然察覺到什麽,平緩語調問道,“娘娘病了?”
皇後先是一愣,微微點了頭。她并未刻意瞞着,這是父親遲早要面對的事實。
“年少時,我是世家纨绔,行跡放蕩,我曾遇到過一個算命的先生,好言相勸。說臣會落個妻離子散的下場。”高将軍苦笑,“三十年了,終究是如此。”高将軍壓低自己的聲調,抑制住情緒,他清楚,這是坤福宮。
臣子禮節,臣子尊嚴。
皇後垂下頭,默默擦淚。
“我曾怨過父親,無情無義,抛棄了母親,也抛棄了我。這些年我也慢慢懂了,父親的情義遠在高家之上,不僅只是頭頂的明月清風,更是家國天下。”
“病逝,會是我作為中宮最好的結局。我不賢惠,或許會在後世背上罵名。可我從不後悔,未曾辜負自己的本心。至少我作過父親的女兒。”
皇後站起身,湊到高将軍身側。“您在抱我一次吧,像兒時那樣。”
她擁入父親懷裏,很暖,和曾經一樣,上一次,是十四年前。
彼時,她還是一個小姑娘。如今再見,彼此間多了一分通透,體諒。即使言行舉止受限,可情分從不會變。
如今,高将軍抱着的是他唯一的孩子,哪怕身處高位,可永遠是她的孩子。
他曾許願,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可偏偏會事與願違。
“阿爹,保重。”
皇後立于宮門口,望着父親的身影漸漸消失;夕陽而落,宮道見霞光一道,如同歲月流落,前方便是無法觸及的過去。
自鼎壽七年冬日到如今,皇後已經撐了很久。
她給自己一年的時間,等回了父親,送別了故人。
如今又是冬日。
整日裏,陛下在政殿坐立不安,恨不得每一刻鐘都要知道坤福宮的消息。
“皇後可還好?”
聽到安好時,懸着的心便落了下來,進而又懸了起來。
那一天還是來了……
自兩日前,整日皇後只有兩三個時辰醒着,可今日直到第二天一早還未醒來。
陛下方下朝,也未來得及換衣裳。鵝毛大雪紛紛而下,于衣表留有點點雪白。
陛下一身寒氣,在炭火前暖裏許久,他怕皇後會冷。
皇後無力睜開雙眼,早已看不真切,喃喃道:“下雪了?又下雪了。”她看着門外白花花的一片。
陛下聽到聲音,激動上前,可他的腳步很輕。
“阿意,醒了。”緊緊握住皇後的手,努力感受她的溫度。
皇後努力揚起嘴角,有些讨好的語氣,“陛下,帶妾去看雪吧。”
陛下心頭一楞,又望了望門外的大雪,略有遲疑,“好,朕帶你去。”
他們站在涼亭前,四周的流水已然結成了厚厚的冰,又冷又硬。
環視四周,上下一白,已無其他顏色。
“你說,明年會不會暖和些。”
陛下鼻子一酸,不禁發了幾句牢騷,“傻丫頭,一定會暖和的。”
他是上陣殺敵,手刃權臣的皇帝,他的心很冷,冷到只對一個人暖:很窄,窄到只會裝下一個人。
“朕告訴你一個秘密。朕喜歡你,一直喜歡你,從年少時。”
陛下的話直白,但這是他的心裏話,藏了很久的心裏話。
皇後輕笑,“妾一直都知道。”
他們很害羞,對方的心思卻一清二楚。
“陛下,梧州周氏該回來了。”
“妾,以表心意,恐君為外事所擾,恐君有不益之心。陛下今後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的。”
皇後緊緊握住陛下的手,費力靠近他的耳側,“君莫惱,妾慢行。”
瞬時,方才緊促的喘息聲漸漸微弱,那只手也無力垂下,她還是離開了。
一時間,鵝毛雪片驟降,萬間绛紅宮廷盡飾白雪,天地間上下一白,很冷很靜,仿佛世間僅有他們兩個人。
陛下的淚不受控制地下落,緊緊抱住她,仰望着紛飛的鵝毛大雪。
“阿意,你看,我們也算共白頭了。”
沉寂的喪鐘于浩渺間久久回蕩,在那一刻頂個下來。
自此,天地浩大,江河西流,萬物常态,唯有她永遠留在了那個飛雪的冬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