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宗信的日常是非常有規律的,像是刻在骨子裏的時間表一樣,什麽時間到了就會做什麽事。
比如現在,吃完晚飯後,他起身去院子裏給花盆裏的小花澆水,又去給魚缸裏的魚喂食,再回到廚房收拾碗筷洗碗。
夏小五剛剛吃完飯,正懶散地靠在椅子上,雙腿交疊擱在對面的椅子上,含着牙簽,雙手交叉抱在腦後,看着不遠處的宗信忙忙碌碌。
她震驚之餘,竟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不愧是宗信,果然是宗信。
在她的印象裏,這些事應該由下人去做才是,宗信一個少爺,做這些幹什麽?
她自然也問過,當時宗信一邊用抹布擦桌子,一邊笑着回道:“勞叔忙着打理我家的生意,每天忙忙碌碌,腳不沾地,我幫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是應該的。”
“雖說對外稱他為管家,但實際上是我的家人。”
夏小五難以理解,在她為數不多的做人的記憶裏,似乎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
做完家務後,宗信坐回桌邊,給自己個夏小五倒了一杯溫開水。
慢悠悠地喝完後,他起筆準備抄寫顧校長留下的作業。
這時,勞管家來報,說是一位叫狗蛋的小孩子找了過來。
宗信還沒有開口,夏小五提議道:“要不我去和狗蛋說一說,明天再來?你這還要抄書呢。”
宗信搖了搖頭,他說:“我既然答應了,自然就得做到,至于這抄寫之事,等到教授結束之後再做也不遲。”
夏小五:“那你今晚不睡覺了?”
單這二十遍抄寫一事,就得費不少時間,更何況還要教導一個沒有任何基礎的孩子學習廚藝,這兩件事加在一起,怕是怎麽也得花個大半宿的時間,宗信又有一個聞雞起舞的習慣,這麽一算,今晚怕是別想睡覺了。
宗信自然也想到了這點,但他沒有絲毫猶豫,依舊堅持道:“放心吧,沒事的。”
怎麽可能沒事?你區區一個凡人,又不是鐵打之軀!
夏小五心中惱火,但她知道宗信這人在某些事情上很堅持,她再怎麽勸都是沒用的。
宗信落筆對勞管家說:“我知道了,這事我來處理,天也不早了,勞叔你先去歇息吧。”
“是,少爺。”
宗信起身去大門口迎接狗蛋,夏小五也跟了過去,直到去了之後,才發現狗蛋身旁還有一位老婆婆,她發須皆白,滿面皺紋,又佝偻着腰,看起來蒼老又飽受風霜的模樣。
狗蛋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哥,這是我奶奶,她不放心我一個人來,所以我把她帶來了,之前沒有能告訴你,對不起。”
宗信笑道:“無礙,來者皆是客,老人家快快請進。”
老婆婆雙手合十作揖:“多謝善人!”
一行四人來到了宗府的廚房。
宗信先将老婆婆安置好,讓她坐在平時吃飯的位置,給她倒了一杯水,又問她餓不餓,有沒有什麽需要的東西。
老婆婆連連說不用,身為乞丐,進了這門庭高大的宗府,心中多少有些自卑,她本來打算坐到地上,沒想到竟被請到椅子上坐,這已經讓她足夠感激了,又怎麽會祈求更多的東西呢?
夏小五坐在對面,一邊剝着瓜子,一邊掀起眼皮看着這客客氣氣的兩人,她說:“你去教狗蛋吧,我還在這兒呢,老婆婆有什麽需要的,我來就行了。”
宗信點了點頭:“好。”
等到宗信離開之後,夏小五低聲問道:“老婆婆,你剛剛為什麽一直偷偷看着我?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說完她還摸了摸臉,沒有什麽特別的。
老婆婆沒想到她的小動作被發現了,又驚又懼:“非常抱歉。”
夏小五安撫道:“沒事兒,我就問一下。”
末了,她又問:“老婆婆,你知道街角五婆嗎?”
老婆婆點了點頭:“托她們的福,我們婆損受她們照顧良多。”
那就好!
夏小五笑着将剝好的瓜子推到老婆婆面前,笑道:“我是她們的朋友,所以你不用擔心,她們會幫助你們,我和宗信也會幫助你們。”
老婆婆又驚又喜,她連忙雙手合十,作揖道謝。
夏小五笑道:“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了嗎?”
老婆婆略微沉默了片刻,才說道:“我似乎在小的時候見過善人。”
夏小五:“什麽地方?”
老婆婆:“溪川河。”
她沉默了下來,似乎陷入了非常久遠的過去,記憶不是很清楚,回憶起來有些費勁。
好一會兒後,她才繼續說道:“那是我小的時候,大概七八歲的時候吧,家中遭逢不幸,外出逃難時在溪川城外失足掉進河中,河水湍急,我又不會游泳,我以為我必死無疑,卻沒想到被人所救。”
“她将我放在岸上就離開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見過她的樣子,可惜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有些記不清了,不過剛剛見到善人您的時候,我覺得有些面熟。”
夏小五心中明了,那就是她了,不過她不想自己身份暴露,多生事端,便笑道:“那應該不是我,我今年才十八歲。”
老婆婆也覺得如此,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近五十年了,她都這麽老了,當年的那位姑娘怎麽可能還如此年輕?
她不禁有些遺憾道:“我如今這般年紀,怕是此生難報救命之恩,若有來日,願銜環相報。”
夏小五笑道:“她既然沒有告訴你名字,也許她并不是很在意,你也不要多想了,好好活着,也算不負這救命之恩。”
老婆婆雙手合十,連連稱是。
兩人簡簡單單地交談着,說話間,夏小五餘光看向不遠處的宗信。
狗蛋人不高,夠不到竈臺,宗信幫他搬椅子墊腳;狗蛋會寫的字不多,記筆記時,宗信還得教他認字寫字;狗蛋也不知道各種佐料,他之前沒有吃過見過,宗信自然也得教他一一辨認;狗蛋不會拿鍋鏟,不能分辨放量多少……宗信都一一教導他,知無不盡,言無不言。
夏小五有的時候特別佩服宗信的耐心,狗蛋并不是那種天生聰明的孩子,有的時候一件事情得多交幾次,他都沒有任何不耐煩,始終溫聲細語,面上帶笑。
狗蛋一開始還有些拘謹,放不開手腳,也在宗信的影響下慢慢的放開了天性,高興時笑,遇到意外時驚呼,非常的熱鬧。
只不過就不知道要教到什麽時候了。
夏小五一想到宗信等會兒還要熬夜抄書就覺得心煩,她來抄好了,反正她又不用睡覺,顧老頭又沒要求誰抄,只要求明天早上交給他。
對呀!
夏小五一下子坐直身體,心中懊惱——她怎麽現在才想到這茬兒!
夏小五連忙去宗信房間把書,紙和筆拿到廚房,勞管家聽到動靜,也跟着出來了,還幫着研墨。
宗信見她這般風風火火,疑惑道:“你在幹嘛?”
夏小五鋪好紙,打開書,笑道:“幫你抄書啊。”
宗信:“這事兒我來就好了,而且顧校長是要我來抄。”
夏小五:“顧老頭兒是對你說的,但只說抄書二十次,沒說‘宗信,必須由你抄書二十次’,所以我來抄也可以。”
宗信:“……”這是在狡辯吧?
夏小五得意道:“他是個半百的老頭子了,他自己話中的漏洞,他應該自己負責後果!”
宗信:“……”明天會被罵吧?
宗信本想勸阻,但見夏小五興致勃勃的樣子,還是沒有說出口。
也罷,抄書也是學習,夏小五能夠這般自覺,罵就罵吧。
夏小五做人的時候,也讀過書,寫過字,只是沒有精進,只是有些基礎罷了,做鬼兩百多年,她自然沒有心思讀書寫字,所以如今重新拿起筆,她更多的還是覺得陌生。
好在有勞管家在一旁提點,她漸漸的回憶起那種感覺,抄寫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只是這字,也從最開始的潦草變成了非常潦草。
勞管家只是瞥了一眼,就忍不住移開了視線。
他是個成熟的管家了,他應該多多看人的優點,多多專注自己該做的事。
老婆婆也忍不住湊過來看,她小的時候是商賈人家的小姐,也讀過一些書,只是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她也記不清了,看着那些字,她完全覺得陌生,只能收回視線,繼續當個透明人。
夏小五自然注意到了兩人一來一回的視線。
有的時候,寫字的人比誰都知道自己寫的字醜,也會比嫌棄自己的字醜,但自己嫌棄可以,別人嫌棄,那就得稍微惱羞成怒一下了。
夏小五氣:“看看看,認真看,我知道我的字稍微有點點不好看。”
老婆婆一驚,以為自己是什麽地方得罪了善人,連忙不斷地道歉。
這反倒讓夏小五有些不自在了,她知道剛剛自己是在故作找茬,也許人家不是在看她的字也說不定。她順勢道:“沒事兒,我就說說,你別放在心上。”
勞管家笑道:“小五姑娘抄寫的時候,不妨念出來,這樣記得更深刻。”
夏小五難以置信道:“還得念啊?我就抄抄書而已。”
“既然入學了,這篇文遲早都得學,晚學不如早學……”勞管家勸說着,但他見夏小五興致不高的樣子,想了想,換了個方向說道,“再說,你念出來的時候,我和這位老婆婆也可以聽一聽,學一學。”
老婆婆知曉勞管家的意思,也點了點頭:“如果善人願意的話。”
既然兩人都這麽說,夏小五也不扭捏,她說:“行吧,我念,你們随便聽着。”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
夏小五念書的聲音在廚房內輕輕響起,宗信教導的聲音也自覺放輕了些,不大的廚房裏兩人的聲音交響,雖不是同一個內容,卻莫名的有些和諧。
狗蛋做好了兩碗面,一碗給他的奶奶,一碗給宗信,雖然無法和宗信的手藝相比,但也算是初步上路了。宗信又約了其它時間來幫助狗蛋,婆孫二人不斷地鞠躬道謝。
等到将兩人送走之後,宗信開始和夏小五一起抄寫,他也學着夏小五,邊抄寫邊念誦。
夏小五突然來了興致,她提高了聲音,力求壓過宗信,宗信無奈地笑笑,随着她來。勞管家則繼續在旁邊為二人研墨。
在兩人的共同努力下,沒過多久,抄書就算是完成了。
宗信整理好抄寫,又整理好明天兩人要用的書,安穩妥當地放到自己的書包裏後,笑道:“不早了,大家都歇息吧。”
勞管家微微躬身,告退。
夏小五笑道:“晚安。”
今天是她上學堂的第一天,雖然她不喜歡讀書,但心中還是有些激動。
哦,對了,趁着夜黑,她先去溪川河游一游,今天過得也算開心,那就多游兩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