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宗家是溪川城有名的富裕家庭,但宗家人向來低調,不喜奢華,家內的奴仆也只有兩人,一個是管家,姓勞,另外一個便是趙曼曼。
這兩人對宗家可謂是忠心耿耿,在五年前宗信爹娘去世後,更是把宗信照顧得無微不至,也正因此,宗信也從未把他們二人當成奴仆,反倒以親人相待。
這次趙曼曼的葬禮,宗信本想大辦,奈何被勞管家勸阻了。
勞管家是一位五十多歲,頭發花白,面目慈善的男人,他說:“少爺有心就好了,但當年老爺和夫人去世時,葬禮都是從簡,若是此次大辦,恐怕不合禮儀。再來我宗家向來低調,曼曼也不喜熱鬧,她生前也說過死後只要有一個木棺,一個處安身之地即可。老奴認為,我們還是按照她的遺願簡單辦這場葬禮為好。”
宗信想了想,也确實是這個道理,他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是從簡吧,但是我有一個要求,這次的葬禮需要由我來操辦。”
宗家的大小事務均由勞管家來處理,趙曼曼輔助,當年宗信父母去世時的葬禮亦是勞管家操辦的。
宗信每每想起此事都覺得自責,他此生未能在父母面前盡孝,甚至因年幼,能力不足而無法親自操辦爹娘葬禮,這是他一生的心結,他無法解開,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此事來勉勵自己,他要快快長大,避免這種事情再次發生。
勞管家知曉宗信的性子,便點了點頭,随他去做。之後,他看向夏小五,拱手道歉:“家務繁忙,沒有來得及招呼夏姑娘,是老奴的過失。”
夏小五笑着擺了擺手:“沒有沒有,我這個人好處得很,有個椅子坐,有杯茶水解渴,有塊餅飽腹就滿足了。”
勞管家輕輕笑了笑,他側過身子,擡手指引:“夏姑娘還請跟我來,我已為你準備好房間。”
夏小五起身笑道:“那就提前謝謝你了。”
或許是為了能更好的守護宗信,夏小五居住的客房就在宗信住的房間隔壁。
勞管家站在門口,因避嫌而沒有進屋:“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些什麽,玩些什麽,愛穿什麽樣的衣服,索性便全買了,你可以都試一試,有喜歡的,我再去買。”
夏小五摸着排列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看着那各式各樣的,滿滿當當塞滿了整整一櫃子的零食,心中歡喜不已。
這勞管家不愧是有幾十年經驗的老管家,房間裏吃的喝的穿的玩的樣樣都有,比她那睡了兩百多年的狗窩強多了,虧她原本還以為日日換新水草都算是奢侈了,畢竟其它的蝦啊魚啊蟹啊,都是睡在泥土裏的。
夏小五流下了貧窮的淚水。
“這些都非常好,勞管家用心了。”
勞管家微微一躬身,笑道:“夏姑娘喜歡就好。”
*
當晚,夏小五回到了溪川河,潛入水中。
作為一個溺亡在溪川河的水鬼,夏小五不能一日不沾溪川河水,否則她的身體也會漸漸虛弱,離水時間越久,虛弱感會慢慢變成刺痛感和灼熱感,就像是把一條魚放在夏日烈陽下炙烤一樣,十分的痛苦,最終必會現出原形,露出鬼魅模樣,甚至于魂飛魄散。
等到游了一會兒之後,她便鑽出溪川河,回到了宗家。
宗信屋子裏的燈還是亮的,但此刻已近午夜,天空之上明月高照,地上一片安靜,只偶爾聽到從遠處傳來的打更聲。
夏小五思忖了一會兒,擡起手敲了敲門。
屋內一陣響聲,過了好一會兒後門才被打開。
宗信看到是她時,疑惑道:“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有歇息?”
夏小五沒有吭聲,作為水鬼,她對水非常敏感,雖然宗信近乎完美地整理了儀容,但依舊逃不過她的眼睛。
之前還在趙曼曼床前痛哭一場,想不到這麽晚了竟還在哭,真像個沒有長大的小孩子。
夏小五也沒有打算拆穿他,她反問:“你不也沒睡。”
宗信解釋道:“我在準備葬禮要用的東西,明天就要開始了,我需要在今天晚上把一切事情都準備好。”
所以你是在一邊準備一邊哭喽。
真是個小孩子。
不,瞧這圓圓的,黑白分明的,無害中又帶着一絲絲難過的眼角微紅的眼睛,倒像是她以前養的小狗子。
不知怎麽的,夏小五突然覺得他好可憐,甚至還想擡起手撸兩把。
她一時心軟:“有什麽需要我幫你的嗎?”
宗信搖了搖頭,輕輕笑道:“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已經快做完了,馬上就要歇息了,天色不早了,你也早點歇息吧。”
“哦。”夏小五略有些遺憾地點了點頭。
水鬼其實是不需要睡覺的,夏小五時常睡覺的原因主要是她太無聊了,畢竟在一個地方待了快兩百多年了,再有趣,再美,她也沒多大興趣了,她也不常上岸,畢竟她不是人,這人間也不一定歡迎她。
所以,夏小五知道宗信在撒謊,她靜心凝神聽了一晚上,隔壁時不時會傳來抽泣聲。
翌日一早,宗信便和勞管家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們也漸漸上門了,并不怎麽寬闊的宗府顯得有些擁擠。
葬禮會持續一整天,在這期間,宗信作為宗家少爺,他會負責招待所有人,同時,他還要把控廚房的夥食進度,避免中午擺席誤了時間,此外,下午的送葬隊伍,晚上的殡儀樂隊等等,都需要他來管理。
一整天下來,宗信幾乎忙得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好在整個流程并沒有出錯,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着。
夜晚來臨時,葬禮終于到了尾聲。
夏小五獨自坐在屋頂,她伸直雙腿,左手撐着,右手懶懶地提着一個銀色酒壺,時不時仰頭灌一口。
她看着遠處熱鬧的衆人,神情有些恍惚,兩百多年未曾見過這般熱鬧的人間景象,讓她覺得熟悉又陌生。
樓底下突然響起了一陣低聲交談聲,夏小五循聲低頭看去,是來吊唁的兩個賓客。
“這宗家真是越來越不行了。”
“你這話怎麽說?”
“你看,五年前宗家夫婦死了,現在那個老婆子也死了,勞管家也快了吧?就一個宗信還在,常言道多子多福,宗信今年十八歲了還沒有姻親,這怎麽可能有福氣。”
“我聽說今天有幾家來給宗信說媒?”
“是有幾家,這也正常,宗家有錢,又只有一個少爺,誰家的姑娘要是能嫁進來,這宗家的財富不就到手了?不過啊——”
“不過什麽?”
“這話我就跟你說說,你別跟別人講。”
“好好!沒問題,你快說!”
“我聽說宗信的命是孤命,專門克死身邊人的那種。”
“真的假的?”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想啊,宗家夫婦年紀輕輕就死了,不到五年,那老婆子也死了,你不覺得很詭異嗎?”
“你這麽一說,倒還真是……”
兩人似對這屋子感到晦氣,不願多待,走路的腳步都快了許多。
夏小五翻了個白眼,兩個大老爺們,嘴裏吃着別人家的東西,還對別人家的家事碎嘴子,真是讓人讨厭。
這時,她餘光突然瞥到屋下靠着木柱子的宗信。
他整個人隐在黑暗裏,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剛剛那兩個人的交談。
大概,全聽到了吧。
夏小五心中突然一緊。
等到那兩人走後,宗信才從黑暗裏走了出來。
他面上冷靜,看似與往常無誤。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其實是不需要整理的,不論是什麽時候,那一身白衣永遠都是整潔的,衣領妥帖地在喉結下交錯,只偶爾會露出些許白皙的鎖骨。
有人進了院子,看到宗信,笑着贊嘆道:“今天宗少爺勞累了,年紀輕輕的就能把事情做得這麽好,真不愧是溪川書院最優秀的學生。”
宗信還是那個與往常無二的宗信,禮貌又溫和,完全看不出剛剛才聽過碎嘴子,他笑道:“您過獎了,該學的還有很多,若是有不足之處,也請您多多包涵。”
兩人簡單交談一番之後便分開了。
夏小五曲着膝蓋,墊着下巴,看着宗信的背影,她想了想,起身跳下屋頂,飄到宗信身旁,直接說道:“你聽到他們說你了吧。”
宗信被她吓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夏小五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宗信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嗯。”
夏小五:“從今天開始到未來一個月,我都會保護你,所以你需要我幫你去揍他們嗎?揍到包你滿意的程度。”
宗信輕笑:“不用了。”
夏小五反問:“真的?”
宗信停下腳步,看向夏小五,笑道:“真的。”
“其實我并沒有需要你保護的地方,或者說,我作為一名男子,怎麽能讓你來保護我呢?再說了,武力也不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宗信認真道,“其實我并沒有在意他們說的話。”
夏小五還是不信:“真的?”
宗信笑道:“真的,他們只是我人生的過客而已,今天一過,以後估計都不會再見面了,我又何必在乎他們的風言風語。”
夏小五也不強求:“行吧。”
聽宗信這麽一說,夏小五也懶得管了,反正和她也沒什麽關系,她老老實實的在宗府待一個月就行了。再說了,鬼怪要想活得安穩,是不能随意傷人的,她不對那兩人動手,對她也有好處。
兩人向着殡儀樂隊的方向走去。
宗信問道:“我今天一整天挺忙的,沒來得及顧得上你,你吃晚飯了嗎?”
夏小五:“放心好了,我怎麽也不會餓着自己,你做你該做的事情就好,不用管我。”
正說着,突然碰到了之前那兩個人,他們手中抓着一個酒罐子,似有些喝多了。
一見到宗信,他們就拍着他的肩膀大着嘴巴笑嘻嘻道:“今天謝謝宗少爺招待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先回去了。哦對了,這兩瓶酒就送給我們吧,我們哥倆回去繼續喝。”
宗信笑道:“兩位伯伯既然喜歡,就拿去吧,等明日我再讓勞管家給你們送兩瓶過去。”
“好!好!真不愧是我優秀的好侄兒!”他們笑咧咧地走了。
夏小五翻了個白眼:“不要臉。”
宗信轉頭看她,笑道:“你可別被他們聽到了。”
夏小五難以置信道:“他們都這樣說你了,你還能對他們這麽客氣?”
宗信輕笑了一聲,回道:“于他們而言,願不願意積口德,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但于我而言,該有的禮儀還是得有,不然的話,丢我的臉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會丢我爹娘與趙姨的臉,再說了,兩瓶酒而已,花不了多少錢的,別生氣了。”
夏小五咬牙狠狠道:“我是為你生氣!”
宗信笑道:“那謝謝你了。”
夏小五恨鐵不成鋼:“閉嘴吧你,聽你說話我就生氣!”
宗信收斂笑容,誠懇地道歉;“對不起啊。”
“……”
夏小五氣得咬牙,緊盯着宗信,恨不得把他的腦袋撬開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麽東西!
但氣着氣着,她又不氣了——宗信都沒有生氣,她生氣幹什麽?
反正她啊,只要好好的在這裏待一個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