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泯之【三】
“原來這樣啊,也不是不行。”
黑暗之中,輕佻女聲頓了頓,下一瞬便有星星點點的藍光聚了過來。
手臂上的紅線被那些藍光照的越發詭谲好看,重千九微微楞神,這才反應過來這人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他猛的擡頭,借着亮光一眼便看到女子豔紅的嘴唇勾起了一個弧度,女子似乎看不到他眼裏的陰蟄依舊笑的坦坦蕩蕩。
“很好看,如此便拿這個來換吧。”
“不可能”重千九面色冰冷拒絕了她。
“哦?”女子似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話,懶散應了一聲之後便笑出了聲:“不過倆條細繩,舍不下便罷了。”
不過倆條細繩?怎麽可能啊,這可是重九華親自給他上的東西啊。
重千九下意識摩挲着浮在肌膚表層之上細密的凸起,那紅繩看似只及肌裏,可到底跟了他這麽多年,眼下怕早已入了骨。
是他和重九華唯一的聯系,說到底也是憑着這點聯系他才能走到現在。
可是……
重千九伫立良久才緩緩道:“我換。”
沒有舌頭的晏溫,還能是誰?
重九華笑累了,他攤在榻上,目光是死一般的寂靜。他翻身看着那張臉,默默把這人攬在懷裏,動作溫柔的不像話。
“尊主”
懷裏的人試探性的點了一個通靈令。
那聲音直直穿入腦海,重九華沒有理會他。依舊擡手一下一下觸碰着那頭海藍色的長發。
滿世界的荒唐,重千九苦笑了一下。他太清楚了,這世上若有一人能勸重九華,那這人只能是晏溫。如今晏溫已死,他只能花大代價取這皮囊一用。
真是可笑。
重千九一擡頭便能看到重九華的臉,那張憔悴的沒有任何生氣的臉狠狠刺激到了重千九,他沒辦法把眼前的這個人同當年在黑河旁那個驕傲強大不可一世的紅衫男子聯系起來。
重千九蒼涼一笑,拿手抵着重九華的額頭用通靈一字一句問道:“縱欲高興嗎?”
重九華睜開了眼,血紅眸子裏面潰散開的瞳孔連聚焦都困難,他只是看着這張他朝思暮想的臉,他說不出話就連生氣都欠點力道。
“還是說縱欲不夠高興。”重千九翻身扼住了那個咽喉,他渾身僵硬,就連指尖都在顫抖,說不出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亢奮。
這可是重九華啊。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重九華,他如今的一切都是眼前這個男人給的,好的壞的,都是他的。重千九一生漂泊無根,最大的歸屬感都在這裏了,可如今他卻扼住了這個人的咽喉。
“縱欲不夠非得出來賣弄風騷?尊主想怎麽樣?讓外面那些肥腸滿肚的狎客趴在你身上發洩欲望你就高興了嗎?”
“滾出去。”
“我很好奇啊尊主,您在那個位置上呼風喚雨強勢慣了,如今谄媚得起來嗎?”
重九華似乎連神經都變得遲鈍了,放以往能讓他将對方趕盡殺絕的話現在再入耳也不過爾爾。
重千九今日來就沒打算活着回去,可重九華這通脾氣卻溫柔的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重千九只好低笑着步步緊逼:“那日尊主問我想不想殺你上位,我說的是不敢,其實心裏都想瘋了。打從你出現在我生命裏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想殺了你,征服你。”
重千九從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刀刃劃開那身該死的紅紗,他咬牙低笑:“來啊,再糟蹋一個給我看看,讓我看看我們的魔尊大人能下賤到什麽地步?”
盡管所有該死的聲音都是直接穿入腦海的,可看着那張臉重九華滿心滿腹的痛苦還是得到了緩解,那張晏溫的臉,很真實。
重千九怎麽樣都想不到他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重九華居然還能把顫抖的嘴唇貼上來。
這個人啊,真的是生來就不知克制倆個字怎麽寫,喜就是喜怒就是怒,如今頹然喪志,依舊能把那點脆弱一把撕開顯露在外,毫不掩飾,血淋淋的。
重千九握拳砸到了重九華的臉上,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他恨死重九華的脆弱了。他恨晏溫,晏溫尚能死在他手裏,可他恨重九華,卻不能把這天神一般的人怎麽樣。
重九華就是他的神,是他的家。他一生寡淡無欲無求,此生唯一的興趣是遇到重九華之後才有的。
他的神,自己剝了金衣,砸了神像,跪服于萬人之下以求他人唾棄來懲戒自己。重千九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麽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自己。
不過一個晏溫而已,那可是重九華啊,神通廣大不可一世,哪怕是碎骨裂魂一人獨對千軍萬馬都敢笑罵到底的重九華啊!
不輕不重的痛感一遍一遍提醒着他,還活着,他還活着,可重敵已經死了。重敵已經死了,所以,到頭來,贏的還是他!
重九華神智漂浮,鼻青臉腫但疼不到哪裏去,一直以來盤亘在心口的那點鈍痛反而消停了下來。
“哈哈哈”重九華笑的有些瘋癫,他擡手握住那把匕首直直往心口處送:“殺了我,來啊,重千九,你他媽要是你能抵着這副皮囊殺我,本尊做鬼都感謝你。”
匕首被倆方力道撕扯,到底還是沒入了重九華的胸口,血噴濺而出,濺了重千九一臉。
重千九渾身發抖,額角青筋也因為憤怒一根一根爆起,他很慢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然後利索的拔出刀,手起刀落又是一下。
倆下,三下,四下,利刃推入髒腑的聲音很微妙。
饒是重九華也感受到了那種密實的難以緩解的疼,眩暈感很重視線也有些模糊,痛極之下只覺眼前有晏溫皮囊的這個人分明就是晏溫。
“晏溫”
重九華撐着身子,手上沾了點血,一扯那件白色衣衫便是幾道紅色血印。重九華眼皮有點沉氣息微弱低吟:“晏溫……你回來。”
他伸手死死拽着那一角一衫不肯放手。
“晏溫,帶我走吧。”
可眼前這個“晏溫”卻毫不留情,一把提了重九華将他帶回了伏魔殿,重千九拖着癱軟成一片的重九華一路趕往黑河。
他一把将重九華的腦袋按入黑河之中,待重九華沒有動靜的時候再揪出來,循環往複一遍又一遍。
黑河觸手纏繞過來的時候,重九華不可避免想到了很多往事,盡管他對漫長的生命感到厭倦,可他的肉身卻不願意在這裏死去。
哪裏都好,這裏不行。
重敵已經死了,這世間沒有人可以決定重九華死在哪裏。
“尊主啊,再不反抗,你真的會死在這裏。你對你前輩做過的事,我重千九也會千倍萬倍還給你,我會把你的髒器全部掏空,你不是想着他嗎?好啊,我成全你,我幫你。”
“我幫你把晏溫的遺骨一點一點掰碎了,再放進你又腥又髒的腹腔裏面。這樣你們算不算在一起了?尊主可還滿意?”
“你敢”重九華仰躺在地,晏溫倆個字讓他一點一點活了過來,只有這個不可以,哪怕是頂着晏溫的皮囊也不行。
“你倒是看看我敢不敢!”重千九附身下去,臉上戾氣重到吓人,他勾唇淺笑一字一頓道:“尊主啊,被你撿回來之前我吃過老鼠喝過血水,在死人堆裏待過無數個日夜。我和你不一樣,我什麽都不怕,什麽都敢做。這世上只有倆個人可以糟踐你,一個是你,另外一個只能是……”
重千九話還沒說完,便察覺到纏在他身上的銀線又多了一圈,銀線已然在肩胛上繞了四圈,晏溫這副皮囊只能停留倆個時辰。看樣子,沒多少時間了。
重千九一點一點湊的更低了,他貼着重九華耳語,仿佛他還能發聲那樣。
“活下去,等我來殺你。”
重九華的痛感一點一點恢複,身體疼的厲害,晏溫那張臉就在他近在咫尺的位置,盡管不是那個人,但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重九華往“晏溫”身上拱了拱。
這一次重千九輕輕攬住了這個狼狽的讓人不忍看的重九華,他看着重九華的眼睛模仿着那個死人的口氣低語。
“重九華,不要死。”
意識慢慢模糊了,但是重九華一顆心緩緩落了下來,他滿眼滿心都只有這一個畫面。
晏溫抱着他,告訴他不要死。
他只當是真的晏溫了,如果是晏溫不要他死,那麽他就再多捱幾年吧。
等把昏睡過去的重九華安頓好的時候,肩胛上的銀線又快要繞完一匝了,他已經能感受到銀線在慢慢收縮了。重千九看着那張睡顏,他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重九華的臉頰。
随後便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重九華的寝殿。
銀線越收越緊,很疼。重千九咬牙捱到了黑河旁才敢倒下來,銀線尖銳,生生沒入他的骨頭一寸,如此還不夠,還要慢慢深入。
那女子的話還在耳邊回響:“當然不是只要紅線了,把手臂也一起留下吧。”
“要一對才好看,至于你,另做個樣子也不是什麽難事,只是,也只能做個樣子了。”
血水流個不停,重千九忍不住悶吭出聲。
不只是因為銀線锉骨磨肉帶來的痛苦,顯然,靈魂上的痛更重一點。
重九華就是他的神,他願意讨他歡心,願意為他奔走,甚至願意為他赴死。可是,她要的,居然是要斬斷他們的聯系。
他之前過得連狗屎都不如,是因為重九華,人人都得尊稱他一聲公子。雖然魔訓很痛苦,但他到底強大了許多,他已經不是那個雙親被屠只會被人藏起來保護的小孩子了。
可是魔咒大多是拿手練出來的,失去雙臂失去功法的他要怎麽活下去呢
他什麽都沒了,和重九華最後的聯系也沒了。
這點重九華視如敝履的聯系,卻是他比命更舍不得的東西。神明一朝隕落,他還剩下點什麽?他本就一無所有。一個手無寸鐵的魔,日後怕是除了茍且偷生再無別的路可走。
所以啊,這是他最後一次供奉重九華,他将慷慨獻祭,來保這滿天星辰,即便在日後歲月裏再無擡頭的機會。
“你真的想好了嗎?”
“我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