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獸【三】
“仨兒”晏子非驟然拔高了聲線,可他一句話還沒來得及說便覺嘴角被一雙柔軟手掌給捂住了。
安卻骨深呼一口氣,目光裏面的黯淡遮掩不去:“二哥死在妖君手下,如若不能将陌嘲風逐出海域,無論如何我都不甘心。”
“而且”安卻骨擡頭迎上那個視線緩緩道:“你雖盤踞在南海,但北海久攻不下久戰于我們不利,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你就是把我送去酆都又如何能掩人耳目這樣我會更擔心你。”
晏子非眉頭擰的更深,将她的手剝開一字一句道:“聽話,你在南海我沒法顧及你,等事成過後你再來到時候我絕不攔你。”
“如果沒有你我要這長生又有什麽用?”安卻骨咬咬下唇盯着那張有些憔悴的臉巧笑道:“大哥,你可知當年我為何會與重九華一同出現在戰場上”
“為何”
“因為,我那位好二嫂親口告訴我…說你性命堪憂想見我最後一命,二哥同他親近我就沒有懷疑。”
“嘎嘣”一聲,案角上的拿來鎮紙的尺被折斷在晏子非手裏,幾百年前晏逐亂死的幹脆利落他就是心有狐疑也被悲怆沖散了。今日猝不及防提起他才知原來真相是這樣的。
晏逐亂自幼養在東海,性子有多純粹他再清楚不過。時隔多年,他依然能想到當年的晏逐亂是以什麽樣的心情來見他所謂的……最後一面。
混蛋,晏子非薄怒乍起忍不住暗罵一聲。
安卻骨此刻只想讓他打消動用百妖淚的想法,眼巴巴的蹭着晏子非的下巴耍賴。
“所以說啊別趕我走,大哥,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倆短就真的沒人管我了。而且也不急這一時,我答應你,戰局一穩下來我就立馬去找秦不周。”
安卻骨擡手伸出三根手指來發誓。
晏子非瞟了一眼便看到安卻骨手腕上那串發絲在紅色胎記旁飄搖,他下意識握住了安卻骨的手腕。
“啊,這都被你發現了。”安卻骨順勢将發絲解開放到晏子非掌心裏“喏,給你了,活着回來再同我講以後。”
一小團柔軟發絲躺在掌紋錯落的手心裏,晏子非緩緩将手攏了起來,慎重而又小心的将發絲包裹住,随後才從嗓間低低應了一聲。
北海中部設有龍門,專為小妖小怪修人形而用的。
眼下這個季節正是鯉魚躍龍門的好時節,小魚小蝦不懂戰局險惡,哪怕他們這邊鬥得山窮水盡窮兇極惡,那些初通靈識的生靈還是繼續着他們的小日子。
成千上萬條紅色鯉魚從北海單獨劈開的一大塊域裏掙紮跳躍,無數紅色拉出一段□□門設得極高,雖說十之八九的魚都無法逃脫失敗的結局,但只看這赤色景致也是極好的。
再說,誰又能說失敗不是一種絕色呢?
陌嘲風一直立在海浪之上,仰頭看着前面的小妖小怪,躍過的那些小妖再回來是便是人形面上皆是喜色自然是好。至于沒躍過的那些,這種高度怕是不死也得去半條命。
青色翎羽随着墨藍色長衫被海風揚起,發絲在動外袍在動,只有他這個人一直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陌…嘲風好奇怪的名字啊。”
“龍族啊?好大的來頭,不過傳聞我們魚族要是能躍過龍門也會變成龍的。”
“是嗎?”
“不是嗎?”
記憶裏溫和可愛的姑娘沖着他笑了,眉眼裏帶着點小小的尴尬。
直到現在想起來陌嘲風都覺得恍惚,一個人的心機究竟要深重到何種地步才能有那種表情
他居然還給那個明明只有一面之緣還他濺了一身湖水的小妖解釋起了龍門之說。
“衆妖修行都是一看功夫二看機緣,龍門不過是個機緣并不會真的就此化龍,最多也只是添點修為而已,若是功夫不到位有再多的機緣也是空妄一場。而且你都有人形了,龍門躍不躍其實也無所謂。”
長安那時的表情他已經想不起來了,每次只要一想起這些東西陌嘲風都會頭疼難耐然後下意識點燃煙鬥。
狠狠吸了幾口之後,發悶的身體才會好一點。他擡手在心口處按了按,良久才将手放下,目光悠長望着前方。
所以啊,有些失敗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下來的。
“主人,你找我”
直到安染清麗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陌嘲風才回過神來,他忍不住苦笑,怎麽就來這裏了呢。
許是意識到了他的失常,安染沒敢接話,只安安靜靜呆在自家主人身側,直到手裏一柄煙鬥都空了,陌嘲風才開口問道:“查得怎麽樣了?”
“魔尊大人這幾日鮮少出現在伏魔殿。大部分時日都在妖域附近徘徊,除此之外還大肆虐殺普通妖衆。五湖四海八荒九陸除了東海以外幾乎都被他染指過,大家都說……”
“說什麽”
“說魔尊重九華瘋了。”
“是麽”陌嘲風忍不住嗤笑出聲:“風光無限的魔尊大人也有被人逼瘋的一日啊,可真有意思。”
自家主人心情突然大好,安染甚至有些不太習慣,打從她跟着陌嘲風這人就笑得極少,就是笑也是帶皮不帶骨。像今天這樣眉眼都帶着愉悅的狀況,當真是百年一遇。
“沒想到他這樣的人也會對什麽東西有這樣深的執念。晏溫啊晏溫,不愧是能一腳踹倒晏子非再親自上位的狠角色,能把重九華勾成這樣,本君也真該謝謝他。”
陌嘲風斂住了笑意,神色如常語氣依舊冰冷。
“那現在該當如何?”
“找鏈子把那條瘋狗拴住吧。”陌嘲風看着還在奔騰飛躍的小魚,有些出神。
安染不敢多揣測,抱拳直言:“還望主人明示”。
“平日裏挺機靈一只貓,怎麽這會兒犯起糊塗了”陌嘲風擡手摸了摸安染的長發輕嘆了一口氣繼續道:“瘋狗急紅了眼,你總得放它出去咬人才會有人願意打它不是鬼界仙界随你挑,反正他也殺紅了眼。”
陌嘲風慢條斯理将那含糊不清的話都吐露幹淨了,安染這才意識到什麽慌忙點頭應是。
“說起來,鬼界怎麽樣”
“鬼王大人還是身體抱恙不便迎客。”
“那便先考慮鬼界吧,鬼王閣下再病下去怕就要發黴了,咱們呀,給他松松土。”
“是。”
于是陌嘲風便不再多言,依舊盯着不遠處的景致看,安染這才發現細長煙鬥頂端上有濃煙聚在一起。
不多時半空中便随之浮現出一條冒着藍光的東西,那東西身如蛇,角似鹿,爪像鳳。不錯正是一條巨龍,雖說是幻化而成但其威力也不容小觑。
浮在半空中的龍用那藍幽幽的目光看了所謂“龍門”一眼,便浩浩蕩蕩沖了過去。
安染眼睜睜看着不遠處金光溢彩的龍門應聲坍塌,無數已經躍至半空中的紅魚被氣浪沖擊紛紛墜地,宛如一跳紅色瀑布,瀑布聲勢浩大砸進海裏,染紅了這一大片龍門海區。
壯麗景致下藏着不可名狀的悲哀。
飛龍在空中足足盤亘了三圈才繞了回來,陌嘲風節骨分明的手放到了龍頭上,似乎在褒獎着這只沒有任何神識的東西。
幻化出來的東西沒能多停留,片刻之後便消散的無影無蹤。
“游魚就是游魚潛鲛就是潛鲛,妄想有朝一日飛天做龍,也只能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罷了。”
安染躊躇片刻之後才緩緩道:“主人,今日客玄和楚穆将軍也都到妖域了。”
“妖域的駐防眼下如何了?”
“那丫……安卻骨當時其實并未徹底攻破駐防,至于歪打正着撕開的那一點眼下也補齊了。”
“契合度如何?”
“更勝一籌。”
“這樣一來,重九華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在妖域門口亂吠了。”陌嘲風心情大好,下了最後的定論:“喪家之犬,不足為懼。”
安染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下面便有一個身着銀甲的小妖冒了出來,沖着陌嘲風行禮過後才顫巍巍道:“妖……妖君,北海湫和剛剛打傷了看守跑了。”
湫家世代出武将,哪怕是在未獨立之前北海也不是好招惹的地盤,湫和更是個一口下去能磕掉牙齒的硬骨頭,也虧前些日子拿捏了湫風才能制他幾日。
可自那婚宴過後湫風便不知所蹤,眼下這個檔口無論湫和出什麽岔子都再正常不過,陌嘲風并不吃驚,只面色如常随口問了一句:“往哪裏跑了”
小妖都做好被遷怒的心理準備了,卻不曾想妖君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小妖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安染又問了一遍,這小妖才摸着腦袋磕磕絆絆道:“西……西海。”
西海,西海有個難纏的尤蚩黎,湫和再攪和進去,不太好辦啊。
陌嘲風沉眸躍過那小妖,目光直直放到安染身上:“讓邊渡即刻啓程去西海。”
語畢,陌嘲風才居高臨下俾睨着跪在自己腳下的小妖一字一頓囑咐道:“你也去趟西海,杜系州銷聲匿跡這麽久,本君要知道現在這西海究竟是誰在當家做主。”
“是!”
安染與那小妖齊齊應聲過後便離開了,陌嘲風回眸看了一眼還在那域裏拼命掙紮不肯死去的紅魚,最後一揮衣袖将整個龍門域徹底摧毀。
于是,那些茍延殘喘着的紅魚們總算是保住了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