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天蒙蒙亮的時候，惡鬼終于敗下陣來，她被打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又被水鞭子牢牢捆住，毫無還手之力。
“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惡鬼渾身掙紮着，可她越掙紮，水鞭子越捆越緊，到最後，她只能放棄，像是洩了氣一般癱在地上。
夏小五垂眸看着她，沉默不語。
其實她并不想傷她，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和她做鄰居，就像她和她的那些水中精怪朋友一樣，可她也知道，她必須除掉她。
她已堕入惡鬼，以後也必定會被反噬，喪失理智，而且她還殘害了諸多生命，她手上鮮血淋漓，她身上濃厚的鬼氣皆由怨恨而成，這其中除了她自己的之外，還有那些慘死的亡靈的。
所以，于情于理，她都應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即使一開始她也是受害者。
惡鬼仿佛也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她不再掙紮，只是說道：“給我一個痛快吧。”
“對！給它一個痛快！”一道聲音突然傳來，是剛剛蘇醒過來的柳素。
柳素原本以為自己今天必死無疑，卻沒想到一睜眼就看到要殺她的那個惡鬼已經被打倒了。
她欣喜若狂：“它作惡多端！快殺了它！”
水鬼本來已經死心了，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時，她身上的森森鬼氣再一次出現，滿腔的憤恨像是潮水一般将她淹沒：“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一人一鬼都被捆着，隔空互相想要殺了對方，她們彼此仇視着，恨不得生啖了對方的血肉。
“都別吵了。”
夏小五的聲音并不大，但是具備足夠的力量，威壓之下，一人一鬼這才被迫止聲，可彼此眼神裏的仇恨依舊濃得仿佛要滲出來一般。
“我說過我會幫你的，”夏小五蹲下身，盡可能的平視惡鬼，問道：“所以，你得先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惡鬼一愣，她恍恍惚惚的，一時沒有明白夏小五的意思。
夏小五重複道：“我叫夏小五，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
惡鬼無意識地翕動嘴唇，吐出兩個音節，她看着夏小五，但視線并不聚焦，她的思緒仿佛是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了她做人的時候。
癡癡地，呆呆地，傻傻地看着夏小五，繼而流下了眼淚，她終于想了起來，想起了恍若隔世的過去，但實際上才不過兩年。
“我叫雲盼娣，”她慢慢地垂下頭，腦袋磕在地上，無聲地流着眼淚，低聲回道，“我叫雲盼娣，是一個沒有娘親的孤兒。”
*
她是雲家的大女兒，母親早亡，父親尚在，家中還有爺爺奶奶，她并不是孤兒。
但她又是孤兒，一個沒有娘親的孤兒。
她從小就知道，父親還有爺爺奶奶不喜歡她，說她是女兒，是将來要潑出去的水，她也曾為此而感到難過，也曾加倍孝敬他們，可他們不領情，還毆打責罵她，她害怕，就只能放棄。
但好在有娘親疼她。
在她心裏，娘親是她最愛的人，會陪着她玩，會哄着她笑，會在她被毆打責罵時保護她，所以她也一直以為娘親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偶爾聽到爺爺奶奶和父親之間的談話。
他們對娘親不滿，說她是窮人的女兒，說她沒有讀書，沒有教養，說她配不上秀才丈夫，說她不懂得尊敬長輩，即使隔着門和牆壁，她都能聽到他們語氣中的嫌惡。
但父親讓他們忍一忍，因為他只是一個窮秀才，他們家裏窮，沒有多餘的錢再去另買一個女人。
她聽着他們的談話，突然想起每次娘親擋在她面前時，他們不甘又憤怒的眼神。
她終于明白，原來她們在他們眼中只是一個工具。
如她，是招弟的工具，如娘親，是一個肚子。
從那個時候起，她開始拼命孝敬娘親，娘親每每也會摸着她的腦袋，輕輕地喊着她“盼寶兒”，她為此感到自豪，那也是她此生最開心幸福的時光。
可她的名字就是一個詛咒，慢慢的将娘親給咒死了。
肚子起了又消，消了又起，辣的時候消，酸的時候終于來臨，可是娘親也因熬壞了身子，難産而死。
那個時候，她爹和爺爺奶奶們終于得償所願，盼來了一個孫子，他們正在屋外開開心心地笑着，笑聲傳進屋子裏，像是閻王爺催命的鼓聲。
床上的娘親已經被吸幹了血肉，消瘦得像是一根木杆，她已經沒有了力氣，卻依舊頑強地擡起手，輕輕撫摸着她的頭發，緊盯着她，對着她輕輕的笑着。
後來她想，那個時候也許娘親已經預感到了自己馬上就會死了吧，所以才一直看着她，想把她刻在靈魂裏，等到了黃泉路上，放不下的時候也能夠抱出來看一看。
可是當時的她想不到這些，她跪在床前，哭得聲嘶力竭，她自責無比：“是我的錯，是我把你克死了，都是我的錯！”
她忍不住想，若是她是個男子該多好，這樣的話她最愛的娘親也不需要再受這種苦。
可娘親只是搖了搖頭，斷斷續續地喃喃道：“你，就是你，你是我苦苦懷胎十個月，心心念念盼來的乖寶兒啊。”
自那以後，她就成了雲家的孤兒。
後來，她遇到了柳素，交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朋友。
柳素會帶她去玩，會送她禮物，會在她難過的時候安慰她，會在她被打出家門的時候收留她，她就像是娘親在天之靈派來的仙女，她打心底的喜歡她。
可這場喜歡太過的匆匆。
那是一個無月之夜，柳素說帶她去溪川河玩，她沒有任何猶豫的答應了。
她們沿着溪川河慢慢走着，說着話，夜色越來越濃厚，她心裏害怕，不由自主地靠近柳素，柳素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還笑着告訴她：“有我在，別害怕。”
她似乎真的是仙女，連話裏都仿佛帶着仙術，她竟然真的膽大了幾分。
她們繼續向前走着，不知過了多久。
柳素突然問道：“招娣，我們是朋友嗎？”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當然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柳素又問道：“我現在遇到的麻煩，那你可以幫我嗎？”
一直都是柳素在幫她，她從未幫過柳素，如今得了機會，她自然立刻答應：“當然可以！”
柳素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她說：“那就提前謝謝你了！”
她得了一聲謝謝，心裏像是沾了蜜似的，高興得不得了，可是，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問是什麽事時，柳素猛然推了她一把，将她推進了溪川河。
她尚未回過神來，身子就不斷下沉，溪川河水冰冷無比，她的靈魂像是被凍住了一般，她漸漸失去了意識。
等她再次醒來時，她成了新的水鬼。
再次見到柳素時，她想要去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可還不等她靠近，柳素身旁的男人出手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将她打飛出去。
他們言笑晏晏，說第一步成功了。
她心中疑惑，什麽第一步成功了？她是那個第一步嗎？什麽成功了？是一個計劃嗎？
什麽意思？
一切都是假的嗎？
她只是再一次成為了工具嗎？
沒過多久，她被心中的仇恨吞噬，堕落成了惡鬼。
之後，那個男人來看她，教她修行，教她吸食其他精怪修行出來的靈力，讓她吃人，告訴她只有這樣才能向柳素報仇。
報仇，那是她腦海裏唯一的想法。
她殺掉的精怪越來越多，她的力量也越來越強大，柳素來找過她，讓她幫忙做事，還給她人吃。
她想殺了柳素，可柳素身上的那道光太強了，她沒有辦法下手，于是只能繼續吸□□怪，繼續吃人，繼續耐心等待機會報仇雪恨。
漸漸地，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她的娘親，忘了一切，只餘仇恨。
*
夏小五靜靜地聽着她絮絮叨叨，聽着她哭，聽着她笑，聽着那些已無人記得的過去。
雲盼娣隐忍的哭聲随着她的肩膀起起伏伏，她的故事講完了。
那一瞬間，夏小五驟然想起，之前還曾遺憾不能和雲盼娣做鄰居，不能和她做朋友，可換個角度想想，雲盼娣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想法呢？
她或許更想吧，她這一生都泡在苦水裏，唯一的那一顆糖，随着時間的流逝，也已化成了舌尖上若有如無的一絲錯覺。
可恰恰就是這一絲一毫的錯覺，讓她在最後生了些悔過之心。
“殺了我吧，趁着我還是我的時候，殺了我吧。”
夏小五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千言萬語皆融于其中。
她擡起手，手上靈力湧動。
這時，雲盼娣突然又問道：“你說，我如今有了悔過之心，上天會憐憫我嗎？”
她一直保持着雙膝并攏跪地，頭磕在地上的姿勢，聲音裏帶着近乎乞求一般地問道：“你說，我這樣罪孽深重，我還能見到我娘親嗎？不奢求說說話，但願遠遠看一眼就好，還能嗎？”
夏小五并非鬼神，她只是一個水鬼，所以她無法回複她的問題，但她覺得上天既有好生之德，或許真的會讓她見一面吧。
然而，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不遠處的柳素帶着濃厚的惡意譏諷道：“你一個作惡多端，食人害人的惡鬼，還想見你娘？你有什麽資格？你死了你爹都沒給你立碑做墓，你爹不承認你這個女兒，我不承認你這個朋友，你生來唯一的意義就是做鬼，你現在不願意做，就該趕緊去死！你……”
夏小五從未像現在這樣生氣過，她不明白柳素生在陽光之下，為何內心陰暗到如此地步！
她正欲出手阻止了，雲盼娣叫住了她：“她說得對，我早該死去了，若是早死了，壞事就做得少一些，将來有一天如果有幸能夠夢見娘親的話，還能厚着臉皮讓她喊我一聲‘盼寶兒’。”
她催促道：“動手吧！”
夏小五知曉她心意已決，也不再多留，只是說道：“我說過了，我向你約定，一定會讓他們付出應有代價。”
雲盼娣沉默片刻，随後笑道：“謝謝你。”
能夠死在你的手上，我覺得上天已經善待我了。
死亡原來真的是一種解脫。
這是雲盼娣最後的想法，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夏小五看着雲盼娣的靈魂化為無數的熒光，飄飄悠悠地向着天空飛去，她仿佛看到了她的記憶，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道稚嫩的聲音，微微喘着氣，像是在快速跑步一般，帶着驚喜與興奮，聲音很大：“娘——！！！”
夏小五輕輕笑了笑，仰起頭望着溪川城的方向。
此時此刻，她真的好想宗信，好想牡丹她們，好想那一晚的酒，好想那一夜的歌，好想與她們一起結伴去學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