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沅之淮坐在床邊,眉頭緊縮地看着即使是沉睡也是一臉哀傷的阿敘,握緊軟弱無骨的手,掌下的厚繭像針一般刺着他的心髒。
“玄娘,小阿敘怎麽還沒醒?”他的嗓音嘶啞,印堂繞着團團黑氣。
蕈衣撥弄鎏金爐裏的厥浮香,随着香氣的增加,沅之淮看見阿敘的表情突然變得害怕起來。
“不……”她不受控制地擺動身體,竭力抵抗着什麽,不過須臾額頭便溢出了層層密汗窠。
“怎麽回事?”沅之淮厲聲道。
蕈衣淡淡瞥了眼,雲淡風輕道:“只是厥浮香的效果發作了而已。你說讓我找一個最輕松的方法讓她知道當年的真相,除了能喚醒記憶的厥浮香就沒有其他了。”頓了頓,又笑,“心疼的話我就停手,反正你的命令我不得不聽。”說完還聳聳肩,一臉無奈燔。
長睫微顫,似破繭而震的蝶翼,明明很痛卻又不得不這麽做。
良久,他沉聲道:“繼續吧。”
蕈衣無聲一笑,把鎏金爐放在床頭最裏頭的角落裏。
白煙袅袅,将阿敘整個包裹起來——
耳邊風聲飒飒,空氣裏是不知名的香氣,薰的阿敘一陣頭暈。
閉眼晃了下昏沉的腦袋,再睜眼時場景已經轉換,滿目的紅色像是鮮血直接潑上去的。
她還來不及消化這突變的一切,只聽門“嘎吱”被推開,同時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說你是烏龜你還狡辯,走路慢死了!”随着音落,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踏雪而來,皓腕上帶着幾串樣式不一的鏈子,順勢看去,略微發紅的手緊緊牽着另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
阿敘頓時猶如被人點了穴道,不能動彈。
她處于大門一進來必走的位置,所以當“阿敘”和“沅之淮”一前一後從她身體裏穿過的時候,全身如電擊般顫栗不止。
“好好的月亮你不欣賞,回屋幹什麽?”
“大冬天的賞哪門子的月,你沒看見我呵出去氣都凍成冰了嗎?”
“讓你多穿點你嫌重,要是以後懷孕了那某些人肯定像只豬一樣天天待在房間裏,一步都不想挪。”
“嘁,有你這麽形容小嬌妻的嗎?”
“唔,确實是小嬌妻,不過是胸小傲嬌的妻子。”
“呲!沅之淮你找死噢!”
“啊啊啊啊!謀殺親夫啦!”
“……”
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鑽進阿敘的耳朵。此刻她的臉已經不能用蒼白來形容,只能看着她的唇越來越豔,到了後面竟滴出血來。
她聽着左胸緩慢沉悶的響聲,指甲已經完全深陷進掌心,一雙眸子暗黑幽深,像口一眼望不到底的枯井,陰冷無比。
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同時也明白這些“夢”都是有人故意而為,而那個是誰,不用想她都知道。
沅之淮……
你究竟想做什麽!
“咦,這是什麽?”女子疑惑地從男子的身上扒拉下一串東西,再看清是什麽東西後立刻喜悅地驚呼一聲,然後伸手環住男子精瘦的腰,像只小貓在他胸口蹭了蹭,開心道:“璎珞诶!是我們上次逛街時我看中的那條,你居然還記得!”
男子擡手極其寵溺地在女子頭頂揉了揉,笑裏又透着無奈:“你的事我有哪一件會不記得。倒是不知該說你不解風情還是缺根筋,賞月即是約會,約會就代表有驚喜,結果你不僅中途中斷了約會,還自己把我精心準備的驚喜翻了出來,我終于體會了什麽叫做欲哭無淚。”
“哎呀我這不是不知道嘛!”女子嬌嗔道,擡頭看見男子一副傷心模樣,挑挑眉,主動在他唇上印上一吻,然後笑嘻嘻道:“這是我送給你的驚喜!”
男子假裝受寵若驚道:“好大的驚喜啊!”旋即換了副神色,雙眼眯成危險的弧度,欺身勾唇,“不過對于我來說卻是遠遠不夠喲。”
說罷,低頭鎖住女子的櫻唇,長臂一攬,懷中的嬌軀便更加貼近自己。
女子雙頰粉若桃夭,杏眸微阖,眼裏萦繞着淡淡霧氣,遮住了某些異樣的情緒。
阿敘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呼吸不自覺放慢。
這一幕着實太過熟悉,熟悉的每一次想起她的後背都會出一層汗。
這是七年前,她和沅之淮剛好成婚一年,彼時離寨子被滅也不過只經歷了半月。
也就是說,她的家人再被沅之淮殘忍殺害的半個月後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做回他的小嬌妻,和他每日甜蜜打鬧,共話桑麻。
你以為是她愛沅之淮已經愛到可以忘記弑親之仇了嗎?
呵,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事情逆轉只是一瞬間的事。
藏在口中的鸠丹随着這個吻的加深悄無聲息地滑入沅之淮的嘴裏,然後順着喉管直達胃部,不過須臾,這個美好的吻就被打斷——
阿敘被大力推開,背部撞到了桌子的邊角,痛得她血色盡褪,卻還是忍痛直起身子,沖着口吐烏血的沅之淮嬌媚一笑,“怎麽樣?這個驚喜夠君滿意否?”
沅之淮想說話,張口卻是源源不斷地烏血溢出,他只能用眼神質問阿敘為什麽這麽做。
阿敘扶着桌角哈哈大笑,笑狠了,竟是猙獰無比。
“你莫不是真的以為我會放棄殺父大仇不報來和你談情說愛吧,啧啧,那你可真是想多了。”她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脫掉刀鞘,刀身上的瑩瑩綠光證明這刀塗了劇毒。
拿刀在空中随意比劃了幾下,凜冽的破風聲讓阿敘滿意地點了點頭。之前的撞傷疼痛減輕了不少,她松開扶着桌子的手,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向已經倒地的沅之淮走了過去。
她的聲音很輕,很冷,說:“新婚之夜,你在我的胸口插上一刀,如今,我便以牙還牙,在你臉上劃上一刀。”
沅之淮已經瀕臨死亡。
阿敘淡淡一笑,“別嫌我殘忍,我只是跟我的好夫君學的而已。”話落,眼中殺氣立現,随着一聲悶哼,沅之淮的耳際旁便多出一條血痕,下一秒,黑色并伴着腐臭味道的血液順着他的臉如水般流了下來。
阿敘見此,先是一怔,然後扔掉匕首,似瘋似癫地狂笑着破門而出。
大雪順風刮了進來。
地上,沅之淮吃力地睜開眼,又瞬間閉上,嘴唇微動,模糊地吐出三個字:“小阿敘……”
大雪如鵝毛般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明明是不可能觸碰到她的,但當每一片雪花穿過她身體的時候,都會在頃刻之內化作雪水消失不見。
她動了動腿,一股酥麻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
大概走了二十多步,她終于走到了沅之淮身前。那張屬于七年前的臉此刻血跡斑斑,狼狽至極,相比較七年前的瘋狂喜悅,彼時的她心情更為沉重。
遲疑一刻,她終于伸出來一根手指,緩緩放到沅之淮的鼻下,再探到還有輕微的氣息時,她松了口氣。
然後兩眼一黑,又一次昏了過去,不過這一次卻是在“夢”中。
黑暗如潮水像她湧來,濕冷、沉重。
她蹲在黑暗的正中央,雙眼空洞,緊緊抱着膝蓋,腦海裏全是沅之淮帶血的樣子。
那麽多血,不是紅色,是恐怖的黑色,吞噬了沅之淮,也吞噬了她的一切。
如果她沒看錯,在七年前的那個她喂他吃下鸠丹的時候,他的眼裏全是詫異,然後在毒性發作他推開她時,他的眼裏是震驚、不解、氣憤、哀傷,直到最後,他都沒有露出一絲有關嘲諷的神情。
她懂他,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因為弑親之仇對他進行報複,那麽她的計劃成功後他只會自嘲,而不是滿目的不解和震驚——
所以她開始懷疑,是否真的是他殺了寨子裏的所有人?
可是她有記憶,清楚的記得那天晚上的所有事,父親慘死、蕈衣被殺死在她懷裏的模樣至今依然歷歷在目。
究竟是哪裏錯了?
那股不知名的香氣越來越重,阿敘只覺身體輕飄飄地,眼前驀然出現一道白光,光芒乍盛,似有強大的吸力将她整個人都吸入那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