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全世界與我為敵
殷橋吞下一大口酒,酒液瞬間滑過喉嚨,輕微的辛辣鎮定了回溯往事時被擾亂的心情。
「現在人手一支手機,劉佳恩當衆撒了野很難不鬧開吧?」曾胖搖頭。
「是鬧開了,所以事情急轉直下。」
但事情發生的頭幾日殷橋內心的流轉無人知曉,那晚追上前去的他,是在聽聞夏蘿青哪一句話後制止了自己的腳步的?
他哪點好了?
對,就是這麽一句——他哪點好了?
在夏蘿青心裏,他竟是一株名過其實的天山雪蓮?這竟是她對他的看法?
後來與劉佳恩在最後一次調解見面時,她向殷橋譏諷道:「你很适合和她在一起,以她那野蠻的樣子,将來一定自動請纓為你擋駕外面的女人,以後你就不用操煩了。」。
但當晚他可不這麽想,他站在圓柱後愣上許久,返回餐廳付了帳,拿了夏蘿青遺落的裝物紙袋離開。回到住處,他打開紙袋翻看,裏面放了她慣常穿的舊襯衫和短褲,以及一件運動內衣。襯衫經過多次洗滌已變薄軟,顏色褪淡,內衣的車縫邊緣也起了毛球。另外一個塑膠袋裏則包裹着一雙磨損的廉價舊球鞋,皆是她原先準備好賣了新衣新鞋後替換用的日常物品。
她擁有的如此貧乏,內心裏卻對他不屑一顧。
有好幾天,他一顆心被這句話懸吊着,擺蕩着。
他照常工作,照常應酬,只是偶爾走神,有些失去胃口,行走間不若以往顧盼自得,尤其是外出前對着穿衣鏡着裝的例行動作不再那麽順遂了。
事實上,出色的襯衫剪裁和合度貼身的長褲依舊讓他的身架比例臻至完美。他定期汰換衣櫃裏的衣物,衣褲領帶配飾無論西服或休閑衣,都是最新穎的款式和色調,經過分門別類排放,對比清楚,搭配精确。但從那晚之後,往鏡裏多瞧一眼,似乎有某部分不那麽對味了;再仔細瞧,一直以來自負的臉孔忽然欠缺了幾分神韻;持續審視下去,就像盯一個字盯久了會失真一樣,他開始懷疑鏡中的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魅力獨具。
這個夏蘿青!那句話像施咒般附着在他身上,令他渾身不對勁。
他想起她那雙黑亮的貓眼——「我看到了,你騙不了我。」她在醺醉中對他這麽說過,但那不過是醉言,他何必當真?
算起來夏蘿青涉世未深,在夏家的生活經驗疏淺,連廚子都比她懂得察言觀色,她和殷橋如果連情人都算不上,卻自诩能穿透他的皮相,以她異于常人的标準衡量,認定他不過是個普通人,不,是自視甚高的普通人,難道那不是一種偏見?他沒必要為了她的偏見質疑自我。
殷橋把定了自己的想法,但無法把定別人的眼光。那陣子辦公大樓的氣氛不太尋常,總覺得擦身而過的人不經意間多瞄了他一眼;他習于受矚目,可以略過不理會,但若飯局對象不時拿他打趣,高層開會時意有所指,就無法再淡然處之了。困惑地旁敲側擊問起秘書,他才獲知,餐廳潑酒事件已上了緋聞八卦版,新聞版面不大,畢竟劉佳恩沉寂舞臺一段時間,不具新聞熱度,但加油添醋的內容足以危及他瀕臨崩塌的形象,重點不在于是否造成街頭巷議,而是可能觸動董事會的敏感神經。
他父親緊急召喚他回家一趟,父子在書房靜對而坐,他父親修為深,情緒尚能抑制,可眉心緊擰,顯然無法将這件事等閑視之。
「我可以讓律師對外說明始亂終棄是劉小姐設的局,純粹是她個人無法接受分手的事實而捏造事端,但要如何讓外人相信你們分手已久,現在也有良配,并未私生活不檢?」他父親打破沉默。
「劉佳恩指證的任何事都沒有證據。」
「外人只會捕風捉影,我擔心的是原先替你打點好的位置就這樣無疾而終了。你大伯屬意的是和你同期進部門的陳士敏你不是不知道,這下可給他解套了。」
「劉佳恩的事我保證這個月就解決,至于婚事不能說風就是雨。」
「那晚和你一起吃飯的女孩就是你所謂無關緊要的那一個?」
「唔。」
「她是打哪來的?」
「——夏翰青的小妹。」
「夏至善的女兒?」他父親扶了扶鏡框,極為訝異,「芷青還是丹青?我記得其中一個訂了婚不是嗎?」
「是蘿青。」
「蘿青?沒聽說有這個女兒。」
「她是夏翰青的親妹妹,不是這個夏太太所出。」
「這樣啊。」他父親領會得極快,垂眉斂目了一會,掀眼道:[你喜歡她
「別逗了!」 殷橋笑。
他父親兩眼忽現厲光,「是你逗我還是我逗你」
少有的嚴厲語氣讓殷橋凝斂起笑意,他端坐身子答覆:「談不上喜不喜歡,常見面倒是真的。」
「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要是真不喜歡,別說吃飯,讓你多看一眼都嫌煩。」
「人家可沒喜歡我。」
「那就想辦法,這不是你的強項嗎?」語氣不單加重,還夾帶不曾有過的諷意。接着托起下巴盤算起來,「嗯,夏家當然可以,夏至善不會虧待他女兒的。」
可以二字有多重意涵,唯一不包含的是感情的成分。
「爸,您是不是跳太快了一點?」殷橋啼笑皆非。
「如果你可以擺平你大伯那一邊的意見,如果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這件事我不會再插手,你好自為之。」他父親恢複了持重的模樣,抛出來的結論卻像是朝他擲了沉重的大石塊,無法只閃躲不接招。
他父親前腳一走,他母親即時靠過來。「有空帶人家回來坐坐吧。真奇怪,前幾天才和夏太太見了面,她怎麽提都沒提這個女兒?」
他沒搭腔。
因為夏家沒有任何人看好夏蘿青覓得貴婿的能耐,夏蘿青更無意建立任何戰功,若唐突提及,兩家豈不尴尬?
但和一個對自己有偏見的女人談論婚嫁不啻是個挑戰,此刻他能找得到接下這項挑戰的理由只有一項——與愛無涉,夏蘿青吸引他,就像險地縱走對他的吸引力一樣。
長考了幾日,他特地找了一天送還夏蘿青的衣物。
這次夏蘿青堅持不讓他上樓,她站在公寓門口探頭探腦,神情警戒,殷橋沒好氣道:「別擔心,不會有狗仔記者跟拍,上次是餐廳員工爆料才上了新聞。」
「認識你真麻煩。」她關上門咕哝了一句。
殷橋忍耐地閉了閉眼,發現她不太對勁,「你又去上工了?」她左側腮幫子有兩道泥印,全身上下不修邊幅,頭發似覆了一層薄灰失去亮度。
「唔,剛回來,餓死了。」她頹垂着肩,撫着肚子。
「那好,一起去吃飯吧。」
「不用了,不用了。」她搖頭擺手,像只驚弓之鳥。
「瞧你吓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拜托你別害我,幸好那個爆料的人只拍到側面,我朋友才沒認出我。」她重新按開門鎖,下逐客令:「我不想又變成靶子,你還是回去吧。」
「你的意思是我們以後別單獨見面了?」
她歪着頭想了一下,一臉凝重。「最好是這樣。」
最好是這樣。她就這麽直率地甩出這句話,難道之前兩人的頻繁相處并未累積出一絲值得她珍視的情誼?他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他面色一沉,俯瞪着她,往前逼近。她不明所以,為了保持安全距離,他往前移步她便後退,直到她背抵水泥牆,進退不得,他的胸膛幾乎要觸及她的身軀,她急得騰出手掌抵住他的挨近,「你幹嘛?站遠點說話!」
站遠點說話。只有她敢讓他吃這個排頭!
他充耳不聞,右手陡然緊捏住她下巴,迫使她面對他;她倒抽一口氣,僵住不動,他見狀哂笑,沉聲道:「你怎麽老把我當瘟神?知道莫非定律嗎?你越擔心的事就越有可能發生,所以,最好別想躲開我,以後我們有的是單獨見面的機會,早點習慣,明白嗎?」
「你在亂說什麽!」她面露驚疑。
他松開她下巴,以拇指指腹用力拭去她臉上的泥印,恢複了笑容,輕聲問她:「小蘿,你平時很不聽話,但你拿你哥也沒辦法對吧?」
「我哥聰明。」
「那就好。」
他很滿意這個答案,往後抽身,結束對峙狀态,轉身離開公寓。
坐進駕駛座裏,他取出手機,撥出一組號碼,對方一接聽,省略前言,他開門見山道:「翰青,你有辦法讓小蘿答應婚事嗎?」
「……」對方沉默了數秒,輕哼一聲。「怎麽?你爸說話了?」
「是我大伯那邊有動作了。」
「你想清楚了嗎?她不是你唯一的口袋名單。」
「我現在只對她有興趣。放心,殷家不會虧待她的。」
「這點我不懷疑,但你和她來往也一陣子了,你認為她在意那些嗎?」
「我可以解決她舅舅的事。」
「不,這事和你無關,請別插手,我有我的方法。」
「所以?」
「所以,說服她不是那麽容易,但我是談判專家,你擔心什麽?」
「好奇問一句,她是你妹妹,你這是在幫誰?」
夏翰青朗笑了幾聲,「我是在幫我爸。這件婚事可以讓他開心,何樂而不為?」
「我該怎麽謝你?」
「其它好說,我只希望将來在這個婚姻裏,請盡量善待小蘿。」
「我明白。」
通話結束,他掌着方向盤再次思索。
白雲藍天,清風徐來,是個好日子。他仰望天色,忽然感到一陣無以名之的輕松和愉悅,原來,下這個決定并沒有想像中的困難。接下來,他該思考的,就是求婚這件事。
☆☆☆
夏蘿青回答不出醫師的提問,或許是她其實也讨厭自己,讨厭自己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到處虛僞地相親,讨厭自己以荒謬的理由和殷橋頻繁見面,更讨厭因此蹚了他的渾水,白擔了惡名。
她拟想的原則是和殷橋保持安全距離,但她所有的原則,在夏翰青面前,總是輕易瓦解。
殷橋不知道,在她回家向夏至善乞求金援失敗的前一天,早已先行前往她哥辦公室,鼓起勇氣再度提出請求。「哥,你不能用你的錢先借我嗎?我保證一定還,你要我簽借據也行——」
夏翰青慢格停下書寫的動作,面龐浮起近似朽木不可雕也的無奈,「小蘿,別讓人笑話了,簽一百張借據也代表不了什麽。」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我以後一定連本帶利還給你。」她的保證很虛,那一刻她多希望能從身上掏出一點值錢的東西質押給她哥,在她哥眼裏她和窮光蛋只有一線之隔。
偌大的辦公室,進出報告或送文件的職員沒停過,夏翰青一面處理公務,一面應付不請自來的她,連門也沒關上。
「你憑什麽和我談?這件事我不想再讨論。」
「哥,這對你來說根本是小事,你明明可以——」
夏翰青赫然擲了筆,昂起下巴,表情頃刻間失去了溫度。他起身離座,關上門,口氣嚴峻:「你一個月賺不了幾文錢,替別人還債的口氣倒是比誰都豪邁。你自以為大方,凡事不斤斤計較,以為錢不過是數字,其實是侮辱那些盡其所能賺取每一分錢、僅守每一分成果的人。難道因為夏家拿出一千萬輕而易舉,所以任誰上門都應該來者不拒嗎 只要拒絕出手,就被視作為富不仁這不是單純意願的問題,而是你該尊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不論你面對的是誰,三言兩語就奢望對方拿出一筆錢,而且還認定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根本就是藐視對方付出過的努力。我說過,等你具備相當本事或對等價值的時候,再來為別人說項,我會尊重你的請求,否則,你就是在慷他人之慨,高尚不了多少。」
一席重話讓夏蘿青耳根熱辣辣。夏翰青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手足,但也絕少疾言厲色,她一時半刻無以回駁,僵立好半晌,只能動之以情:「哥,舅舅不是外人,不能有例外嗎?」
「你還是不懂。有一就有二,人若學不會教訓,下次還會再發生,你能擔保這種事幾次?」夏翰青扶起她神色低落的臉龐,目光又恢複了溫和,雅笑道:「怎麽樣我都是你哥,我會對你不好麽?你得學會一件事,沒能耐之前,別随便和別人談交易,你讨不了便宜的。」
「我以為我們之間不一樣。」
「是不一樣,所以我在教你,不是縱容你。」
「哥,就這一次好不好?」她眨巴着眼注視他,攀住他手腕,她知道永遠也說不過他,但就是不願輕易放棄,走出那扇門。
夏翰青呵口氣,沉吟一會,提出但書:「這樣吧,和殷橋來往的事就順其自然,不勉強你,但人家如果表現友善,你至少也得禮尚往來,如果無故讓他難堪,就是不尊重我這個大哥,這一點可以做到吧?你表現得越得體,舅舅的事我可以再考慮一下,至少銀行那方面我可以托人想辦法,債免不了,減輕他的還款壓力是可行的。」總是如此,夏翰青善誘的本事無人能及。
她是個直覺性強的人,對他人的理解總能在蛛絲馬跡中探知一二,唯獨夏翰青,卻是她在世上了解最有限的人。
只妹倆年歲的差距,造成一起生活過的記憶屈指可數,夏輸青在另一個迥異的世界裏以另一種規矩和模式成長。長久以來,他未曾遺忘和一對垂垂老矣的外祖父母在頹老房子裏生活的幼妹,隔一段時間便會出現在她就讀的學校門口,探望她,給予學習上的意見,敦促她的一言一行。這些年,他也從穿着私校制服的少年,進化到總是一襲剪裁良好的西裝青年,比起身為兄長,他更似嚴父,承襲母親的秀逸容顏,多了脾睨一切的氣息,送給妹妹的東西不是書本就是食物,從來沒有女孩氣的小東西,現在尋思起來都屬于實際性的考量,他的任何決定幾乎和浪漫或趣味無涉,生活上的煩惱和計較只要她一出口,他便毫不猶豫地打斷她:「與其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營養的東西,不如回家吃飽睡覺。」
夏翰青自回到夏家以後,絕少再踏進外祖父家門,徹頭徹尾成了夏家人,但他與妹妹的牽系始終是進行式。外祖父母相繼過世後,他甚至主導過讓她住進夏家的決策,她不懷疑他對她的用心,卻鮮少因他的用心而感到快樂。住進夏家那一年,可想而知各種扡格層出不窮,她漸漸默認了一個事實,他們兄妹倆是不同國度的人,她不屬于夏家這座城堡,無論如何搽脂抹粉僞扮成小公主,她始終是一塊嵌不進全景裏的拼圖,認識殷橋,她明白是夏翰青戮力将她削足适履後塞進全景裏的最後嘗試和殷橋見面不是難事,劉佳恩事件一樣可以如浮雲過去,沒什麽大不了,和她哥接下來抛出的震撼彈比起來,那些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劉佳恩事件過後,她再度被召回夏家,以為又是一場訓誡。
猜錯了,迎接她的是一桌子她愛吃的菜。
夏至善對她露出和煦如陽的笑容,夏太太不停為她添菜,受寵若驚的感覺只持續了幾分鐘,沒多久,敏銳的第六感令她無端發毛,她全身發毛地吃完晚餐,最後由夏翰青在書房為她揭開序幕。
「小蘿,和殷橋結婚吧。」
「……」
許多的前言後語她不記得了,因為前後大約有兩次腦袋當機,呈現亂碼狀态,但當中那些關鍵性對談卻深深镌刻在她記憶裏。
「只要你願意,舅舅的事爸爸同意出面解決,老房子也可以保下來。」
「哥,你在跟我開玩笑還是提出建議?」
「我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
「那就是建議了?這麽瞎的建議就別浪費時間讨論了。」
「不是提出建議,我在告訴你我們的決定。」
她呆愕良久,因為太匪夷所思,她甚至莫名失笑,看着比誰都陌生的兄長,直接問:「這算是交易嗎?」
她再度傻眼。理智恢複後,斷然否絕:「誰都可以考慮,就他不行。」
「誰都不行,就他可以。」
「哥,你忘了嗎?他那些紀錄——爸爸如果這麽屬意他,為什麽不把芷青介紹給他?」
「他看不上芷青。」
「你們誤會了,他也沒看上我,我們只是單純吃飯,什麽也沒發生。」
「婚事是他提出的。」
「……」太過驚異,連熱燙的茶液潑灑在她手指上都忘了呼痛。
「擔心什麽,你不喜歡他不是嗎?」夏翰青微彎腰,執起妹妹燙着的手指審視,輕輕呵氣,「小蘿,這是我對你說的私下話,只要你不動心,不出一年,他對女人的長性最多一年,屆時就算你不提,他也會采取行動,他一旦自由了,你也同時得到了自由。」
「那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認為呢?小蘿。」
她不笨,殷家需要這樁婚姻挽救殷橋的形象,夏家需要這門親戚擴張投資版圖,她只是震驚于自己的親哥哥道起這些利害來居然面無半點難色。
「所以,婚姻最終結果不重要?」
「這不在考量範圍,這世界分分合合是常态不是嗎?我向你保證,他會提出分手的,再怎麽如膠似漆,都抵不過他的喜新厭舊。何況,他現在不過是對你感到新鮮,新鮮感是最不牢靠的感覺,你不買他的帳,他反而放心選擇你,他最恨女人糾纏。你就當換了一個新室友,嚴格說來,你并沒有損失,時間一到,殷家絕不會虧待你,爸爸也會補償你。」
「你怎麽都不問我要什麽?」
「你要的不切實際。」
「人是有感覺的,我怎能假裝喜歡他?」
「沒人讓你假裝,他一直都清楚。」
「如果我不答應呢?」
「這是你的選擇,夏家沒有損失,但對爸爸而言,殷家是門好親家。」
「哥,你真為我着想嗎?」
「在這世上,沒有人會像我一樣為你着想,我在替你創造機會,你以後會感謝我。」
時光流逝,她仍能清晰記得當時夏翰青臉上的細微神色,那樣泰然,那樣堅決,也那樣冰涼。那雙石英燈照耀下的琥珀色瞳孔宛如兩片鋒利的玻璃劃開她的皮肉,開始不會有知覺,直到疼痛提醒了她,她好像受傷了。
她受傷了,不在夏翰青的考量範圍內;在他的認知裏,弱者才會受傷,而夏蘿青不是弱者,他不過是邀請她入局玩一場皆大歡喜的游戲。
她哥或許猜對了,她不是弱者,但更不是玩家,她動搖不了她哥,總可以請男主角打消念頭。
回到公寓,她立刻撥了通電話,接到她電話的殷橋在另一頭輕輕笑着,「你好像不太開心?」
「我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
「我其實比較想殺你。」
「可以想像。在哪兒見?」
「到我公寓好了,我不想在外頭讓人看見我們。」
第二天,殷橋依約來了,來到她的公寓,走進她的房間,帶着和天色一般的爽落笑容,大方地拉開椅子,和她面對面坐下。
二話不說,一個精致紫色絨布小方盒直接置放在書桌上,面向她掀開盒蓋,鑽托上精雕細琢的晶鑽經由陽光的折射散發出璀璨的鋒芒,縱然對寶石不熟悉,也能揣測到那顆主鑽必然要價不菲。
她略瞥了鑽戒一眼,便直眸凝視這個男人,眼睫瞬也不瞬。這是她的慣性反應,每回遇到不可思議的人事,總是想忍不住定睛探個究竟,究竟對方的腦神經哪一部分回路出了問題 她相信眼睛藏不住秘密,但此刻的殷橋一派輕松,那張俊美無傳的臉大膽迎視她,無一絲閃爍不安,與他平時說話的自信模樣無異,其目更怡然自在,這樣的從容從何而來
「告訴我,你又看見了什麽?」他主動湊上前,讓她看個夠。
午後西曬,未拉上窗簾,明豔的陽光大片漫淹在窄仄的室內,暴露在光照下的男性面龐平滑無瑕,沒一處疙瘩,完美得惹人生妒。
「我看見你這個——渾蛋!」她忽然失去克制,脹紅了臉。「怎麽老跟我過不去!」啪噠一聲,一掌蓋上絨布盒,「你自己搞的爛攤子幹嘛讓我替你收拾?」
「以後不準這樣說話,像個野孩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受她影響,他笑意不減。「你應該感謝我,我不也替你解決了問題?」
「我自己會想辦法。」
「你的辦法不太管用。」
「我不是只認識你。」
「卓越嗎?一個健身教練能幫你什麽忙?再說,他那家店能概括承受你想承擔的一切嗎?」
她搭在膝上的左手蜷縮成拳,「我不只跟你相親。」
「還有哪一個?是那個外商公司主管?還是那個游戲開發商?對了,聽翰青說有個建設公司小開,你父親挺中意的那位,不是都沒下文了?」
「你忘了還有那位俞先生。」
「親愛的小蘿,你想直接要求人家聘金一千萬?他會怎麽想?」
「——就算要結婚,至少俞先生他人誠懇。」
「有什麽不同呢?你還是不會喜歡上他啊,既然都不喜歡,為什麽不能是我?」
「就是不能是你。」
「為什麽?」
「就是不能。」
「為什麽?」每問一次,他就逼近一寸,當他們之間僅有方寸空間時,她清楚看見他低垂的扇睫根根分明,黑曜石般的明眸泛着柔光,眼波流轉,稍一呼吸就都是他的氣息,令她短瞬走神。
不知從哪次開始,只要和她見面,他再也不使用古龍水了,去除了一層矯飾氣味的面紗,她嗅聞到了專屬于他的純然味道,其中混合了一點薄荷洗發液,臉部保養液的淡淡柑橘餘氛,以及衣料潔淨過的清爽味,這些全然未喧賓奪主,遮掩住他原有的男性氣息。
她憶起了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我讨厭古龍水。
他竟然記住了。
她哥對她說過:「這個男人懂得如何讓女人心旌動搖,但我知道你不會,所以我很放心。」
十只指甲掐進了膝蓋,她定了定神,設法轉圜劣勢,「如果你答應向我哥撤銷這個決定,我就告訴你。」
「那就算了,我不是非知道不可。」兩手一攤,他擺出無謂的姿态。
「你什麽都不在意,對嗎?」
「我當然在意,我這不是親自來了?」
「你不在意和不愛的女人一起生活,對吧?」
笑意淡去,他認真注視她,「我在意啊,所以我選擇了你,至少你挺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應該不會無聊。」
她随即領悟,「還是這麽愛玩,連這種事也不例外。可我認真跟你說,我一點也不愛玩,你會後悔的。」
「這點不需要你提醒,你并不真的了解我。」他端詳她,随手撫上她的一邊臉蛋,微微擠壓,像在玩味她的肌膚彈性,這狎膩之舉冒犯了她,她格開他的手,拉下臉,「說了我不愛玩,就算結了婚也別對我動手動腳。」
羽眉上揚,他縱聲笑了,粲然的笑容與她的凝肅成了對比,極為刺眼,不以為然地拍拍她的肩道:「別怕,我對強人所難沒興趣,也沒必要。結婚後,你會有自己的房間,只要你不允許,我不會踏進去一步,可以嗎?」
她斜睨着那張笑臉,氣餒已極。她調整呼吸節奏,試圖冷靜。低頭想了想,擡起頭,換成一張友善甜美的笑容,「殷橋,我們商量一下好嗎?」
「商量什麽?」
她握住他的雙手,直視他雙眼,态度溫和但語重心長:「跟你說,我呢,只是個很普通的女生,要不是我哥的關系,走在路上你一眼也不會想瞧我的。我只夢想和普通的男生談普通的戀愛,結普通的婚,過普通人的生活。你不一樣,你的人生多采多姿,你應該找個和你一樣的女生結婚才對,太刺激的人生不适合我,你如果當我是朋友,不會連我這點小心願都不給成全?」
他仔細聆聽,嘴角慢慢挑起,目光像蒙了一層霧,掩蓋了心思。他抽出雙手,轉而包覆她的手掌,聲線溫柔: 「可是小蘿,當你無法對你舅舅的困境袖手旁觀的那一天起,你就注定不可能過普通人的生活了。想想看,哪個普通女生會把相親當賺錢門路的 還有,你何必這麽貶低自己,擡舉我呢在你眼裏,我不是除了一張臉還行,其它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嗎 」
「……」她萬分驚詫,想掣回手,他裹住不放,她急切地轉換另一個說法:「可是我只想和相愛的人結婚——」
「這有什麽難的?如果你高興,我們可以試試看。」
「這種事随便誰都可以試嗎?」
「當然不是。我們既然要結婚了,不是名正言順可以試試看嗎?」
「可是哪有先結婚再談戀愛的。」
「那真可惜,沒那麽充足的時間等你愛上我了。」
「你可以取消婚事啊。」
「這沒得談,婚是一定要結的。」
「你的頭腦可以稍微正常一點嗎?」
「再正常不過了,所以我選擇你,你不是認為自己普通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這是在鬼打牆嗎?」
「那就別在這一點上糾結了。」
她頹然看着他,比方才加倍氣餒。左思右想,她咬牙道:「只要你肯向我哥說你反悔了,我願意幫你做任何事。」
笑意慢慢隐遁在殷橋眼角眉梢,他微傾下頭,半垂着眼,看不出眼底是靜水流淌還是波濤洶湧。良久,他仰起臉,爽快地說:「好,我想一想。」
他起身走向房門,準備離開,她尾随送客,見他旋轉門把,又稍事停頓,她等候着,他突然轉身,「小蘿,你剛才說的是認真的嗎?不會反悔?」
她正要開口,他冷不防欺向前,含住她未合攏的嘴,探進她的齒間,她大驚失色,節節後退,小腿碰撞了床沿,頓時朝後仰倒。她反射性拉住他臂膀,兩人順勢跌進床褥,他直接疊壓在她身上。
驚慌失措的她屈起兩腿想将他踢開,他左閃右躲一番後敏捷地攫住她雙腕,扣在頭頂上,下盤夾住她躁動的雙腿,令她動彈不得。初次體會雄性的力量如此強大,她內心生畏,但不放棄掙扭,兩人在一番角力後的喘息中對視,他眼裏乍現炯炯火光,夥達地問:「你不是什麽都願意做 」他俯下臉,竟開始吻她,可不是節制而有禮的淺吻,那是侵襲式的深吻。
正在發生的情節推翻了她對情欲單純的想像——這個男人在親密關系上毫無原則!吻的同時,她感覺到他騰出一手,順着腰際往上摸索,再從腋下轉抵胸前,隔着薄衣肆無忌憚在酥胸頂端上撩撥,恣意揉撫。幾道電流莫名在周身奔竄,陌生的生理反應像在腦袋裏引爆了一顆炸彈,霎時一片空白,唇舌就在呆滞中與他被動結合。待她收攏心神,驚駭中羞憤難當,偏頭躲開他的吻,大喊:「我沒說是這種事——」一口氣鼓起蠻勁,開始像瀕危的蚯蚓在他身下奮力扭動,沒多久,他沉聲喝叱:「別動!」,,她咬牙不聞,持續掙紮,他再度喝叱:「叫你別動!」
告聲帶着異樣,她心頭一怵,動作停頓,兩人似一對泥塑相望。他的顴骨部位泛起淺紅,起伏的厚實胸膛擠壓着她的胸房,急促呼吸的熱氣在她臉上騷動,她隐約意會了什麽,耳根陡然一熱,別開臉不看他。好半晌,他終于出聲:「沒那個膽量就別随便提出條件,明白了嗎?」
「……」形勢比人強,她緊抿着嘴不願松口,從鼻腔哼了一聲表示暫時妥協。
他翻身而起,站在床畔整衣撫發。得到了自由,她立刻彈坐起,用手背拼命揩去他留在唇上的濡濕。狂亂的心跳未平,卻見他打開桌上的絨布小盒取出鑽戒,回頭攫出她左腕,将戒指穿進中指直抵指根,尺寸分毫不差。
「看來你還是得嫁給我,小蘿。」兩人在床沿對坐而視,她深怕再度與他發生親密接觸,倔着臉不發一語;他擡手揉揉她蓬亂的短發,哂笑道:「乖一點,別讓我知道你把它當了,我會要你哥買單。」
戒指似生了吸盤牢牢膠合住纖指,怎麽費勁旋轉也退除不了,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她心一橫,喊住他:「別走!我答應你——」
他再次回首,表情先是驚奇再來是大惑不解,「你真不給面子,這樣也可以,你到底在怕什麽?」
「……」她無言以對,心髒劇烈怦跳。
他莞爾一笑,坦言:「老實說,我剛才挺想嘗試一下和你在一起的滋味,不過我想了一下,我們遲早會走上這一步的,在你心甘情願的狀況下,那又何必急于一時,和你做這虧本的交易?再說,我沒這種強人所難的嗜好,剛才那句話是逗你的,別當真了。我得走了,開會要遲到了。」他快速在她唇上印下一吻,還沒回神,他已旋即消失。
空氣中殘留的男性氣味,手上閃耀的戒指,都是殷橋來過的鮮明證據,證明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熱吻,第一次的親密接觸,第一次的被求婚,并非幻覺,确實發生過了。遺憾的是,她無法像熱戀中的女孩一樣,甜蜜回味那些細節。
「我怎麽——那麽倒楣!」
她一頭埋進被褥裏,哭不出來。
☆☆☆
「所以您就這樣向夏小姐求婚了?」曾胖目瞪口呆。
「是。」
「這樣算起來劉佳恩小姐是你們的媒人了。」
「……」殷橋頓怔,旋即大笑。「你要這麽想也可以。」
他省略了求婚細節不提,這一段是搬不上臺面的。
夏蘿青對他的抵死不從有如操了他一記耳光。奇妙的是,在非你情我願的身體接觸過程中,他再次對她起了欲念,她的粗蠻無禮并未讓他興致索然,她已然成熟的軀體散發着無窮活力,像只未馴化的小此馬,橫沖直撞踢開接近她的雄性。
這個夏蘿青,為了進一步讓他斷念,寧可答應他無理的要求,她對他的抗拒已到了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步,完全沒道理。她并不知曉,正是她超乎常理的推拒舉動強化了他選擇她的決心。來日方長,他可以好整以暇貼近觀看她的強硬如何持之以恒。
「您不好奇夏先生是如何說服妹妹的嗎?」曾胖問。
「多半是他舅舅的因素。」
但他承認,那毫無歡喜成分的妥協令他頗為難堪,說出來并不光彩,他徹底實踐這樁婚姻源于複雜的心理層面,其中不乏懲罰的成分,讓夏蘿青過着非她所願的婚姻生活就是一種懲罰,且此種懲罰兼具難以言喻的趣味性一一她是否每天薄面含面對他只要他稍靠近便跳腳而卓越從此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對象,她該如何排遣 每思及此,被她的魯莽所招惹出的火氣便次次地平息了。
「婚禮如期順利舉行了?夏小姐适應得可好?」曾胖真正想問的是,夏蘿青是否乖乖地任人擺布,做起殷家稱職的小媳婦了?
夏蘿青若不做最後的掙紮就不像她了。
對這樁婚事,她可沒停止動過消滅它的腦筋,提出求婚後,她不時向他進行勸退。一次見他無動于衷,不死心向他提出一個建議:「我介紹我一個大學女同學給你認識好不好?她最近從國外回來了,保證美豔不可方物,你一定會喜歡。」
聽到那句「美豔不可方物」的形容詞,他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夏蘿青興沖沖的小臉垮下,虎着臉瞪他,他才止住笑。在她心目中,他的擇偶等級就是「見色心喜」,沒什麽高明之處,不趁此機會糾正她,更待何時?
他狀似認真思考,「好啊,我周末要和兩個朋友到沖繩沖浪,一塊去吧。」
「真的嗎?」她喜出望外,但太過順利,反倒起疑。「不是耍我吧?」
「你這麽锲而不舍,鐵石心腸也要感動了,不過就只能這周末,我忙,抽不出太多時間。還有,你也得一塊去,省得好事者說話。」
夏蘿青忙不疊點頭,瞥見她眸子閃爍着重獲新生的光采,他回頭差點氣結。
當天機場見了面,夏蘿青那句形容詞倒也不算誇張,那名昔日女同學果然異常亮眼,當年應屬校花等級,眉眼都是風情。舉手投足合乎美人範本,人一現身,他另兩名哥兒們立刻蝶兒聞了蜜上前攀談起來。
女同學名叫何伶,另外又拉了個不起眼的女伴同行,年輕人熱絡得快,沒多久已瞎扯個沒完。夏蘿青揪揪殷橋袖子,踮腳湊耳道:「沒騙你吧?」
殷橋僅舉手簡單打了個招呼,人沒有湊攏過去。夏蘿青不明白,對他而言,美女見識甚多的他不過就是再多見一個,如同頂級攝影術拍下的一頓幀絕美山水風景圖片,從第一幅浏覽到最後一幅,已經審美疲勞,失去觸動感。
她雀躍附和,整個航程在他身旁積極說個沒完,包括何伶的書香世家、十八般才藝、動靜皆宜的性格、出色的學歷,末了還下了個铿锵保證:「你們家兩老一定滿意。」
他閉目耐性傾聽,忽然轉了話題:「你帶沖浪衣了沒?」
「我哪來的沖浪衣?」
「那就是沒有了,待會再替你買。」
「不用了,我不懂沖浪。」
「我教你。」
「不用了,你和何伶她們去玩吧。」
「別掃興。」
大概怕他翻臉,她識相地不再推拒。
抵達飯店,入住手續辦好,殷橋分派完房卡,替夏蘿青拉着行李走,沒拿到房卡的她摸不着頭腦,追上前問:「我的房卡勒?」
「在這。」他閃一下手裏的卡。
「什麽意思?」
「三個房間,我們倆一間不是很正常嗎?」他理所當然道。
「這怎麽可以!」她聞言色變。
「怎麽不可以?六個人,三男三女,三間雙人房,你有更好的分配方式嗎?」
她愕然停步,歪着腦袋,回頭望向另外四個開心喧鬧的男女,扳着手指數數,茫然轉着眼珠,像解不開雞免同籠的問題,再望向殷橋,一副上了當的眼神。
「我跟何伶她們擠一間好了。」她索性下了安全的決定,從他手上搶回行李。
「別搞笑了。」他捉住她手臂,「我朋友都知道我們下個月要結婚了,你還矯情地和我分房,人家會怎麽想?現在是旺季,臨時訂不到房間,你就将就一點吧。」
「怎麽可以!我們本來不是要介紹何伶和你——」
「錯!是本來我和兩個朋友預定好來沖浪,你臨時出了馊主意加入我們的。」
夏蘿青頓時語塞,垮着肩,掩不住頹喪。
「別這樣,乖一點。」他摟住她的肩,柔聲哄慰:「床讓你睡,我睡沙發,對你沒什麽妨害,明天大家玩得開心,接下來才有戲唱。我要是對她有好感,回臺北自然會約她,你擔心什麽?」
緊擰的眉頭舒展了,她重新展顏,不再抗拒。
此時此刻,他衷心認為夏蘿青不會是他生命裏最困難的那一個,男女之間的把戲,只要他存心為之,沒有人是對手。
事實上,讓夏蘿青失去戒心并不困難,誰能坐在洋溢歡樂的美式酒吧露天席座,遠眺海灘落日餘晖,不時有海風輕拂的同時,抵擋得住手工精釀啤酒的魅力?至少夏蘿青不能。
一杯水果啤酒下肚,她開始笑得比平日多,不管誰說什了麽,都很捧場地嘻嘻哈哈,和平日繃緊神經對抗世界的模樣大為不同。殷橋興致一來,展現了活躍的那一面,巧妙地說笑逗樂,讓氣氛瞬間昂揚。長年經驗,他懂得在風趣中不刻意突顯自己,撩亂了在座的異性芳心,也能不讓夥伴吃味,重點是夏蘿青因而開懷敞顏,他盯着她喝完第三杯啤酒,在她耳邊小聲測試:「你今天很可愛,我可以親你嗎?」
「可以啊。」她臉蛋漾着淡淡紅暈,說話明顯有些遲鈍。
他對着她的唇吻下去,短暫溫存的一個吻,她皺着眉責備:「你怎麽犯規了,只能親這裏。」她指着面頰,他笑着應和:「好,就親這裏。」再吻了她面頰一下。
情侶間會有的親昵小動作沒有人覺得不對勁,對面的何伶卻別有意味地對他笑了一下,問道:「小蘿酒量變好了?」
殷橋笑而不答。
他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信手拈來說了一個小笑話,竟輕易逗得夏蘿青大樂,別人已新啓話題,她還停留在笑點的颠峰,笑到連人帶椅朝後翻倒,四肢舞動着爬不起來。他将她撐扶起,豈料未完,她往前伏在桌面抱着肚子繼續笑到抽噎,有如故障的機械娃娃。殷橋的友人目瞪口呆,其中一個搔搔頭問他:「你老婆瘋了,有這麽好笑嗎?」
殷橋瞧了眼桌面上滿滿的啤酒杯,問何伶:「她喝了幾杯?」
「至少四杯。」
「差不多了。」
話一說完,腦門抵在桌面上的夏蘿青沒了動靜,分明神智斷片了。
衆人傻眼,殷橋鎮定自若,扶起軟綿綿的她,讓她伏在他背上,向所有人致歉後,背起她慢慢走回飯店。
何伶向女伴交代一聲,幫忙拿起夏蘿青随身物,跟随在側,走到半途,主動開啓話題:「小蘿這次主動邀請我,我還真是吓一跳。」
他暗訝,瞄了她一眼,笑問:「怎麽說?」
「我以為她想跟我和解。」
「……」他驀然停步,面向她,「有什麽需要和解的?」
「其實也沒什麽,大二那年,她一直喜歡的一個男生和我交往了,直到我出國念書和那個男生分手,她就沒再和我說過半句話。」
「是卓越嗎?」
何伶大感意外,「你知道他?」
「她那點心思,有什麽好不知道的?」
何伶莞爾一笑。「如果不是你朋友剛才說起,我還不曉得你們快結婚了。蘿青一直很低調,在學校時就這樣,她什麽都沒說,連卓越也不知道她喜歡他,所以後來她對我有所誤解,我不知該怎麽面對她。」
「都過去的事了,她現在不就釋懷了?」
「我不确定呢,她在電話中完全沒提結婚的事,只說是普通朋友。」
「……」這句話殷橋并不懷疑,他忽然有點想松手讓背上的人兒直接掉落地上屁股吃痛。
「我倒是很訝異她會和你在一起。」
「為什麽?」
「你不像是她的菜,她從來就不喜歡大衆情人這一型的。不好意思我這麽形容你,別誤會我的意思。人都會改變,遇上了就是緣分,沒緣分喜歡再久也沒用。」
聽着她的一語雙關,殷橋試圖理解這個女孩話語背後的幽微心緒。
他有個親近的妹妹,讓他比一般男人更清楚女孩們彼此能較勁的方向有哪些。何伶并不知道,夏蘿青到現在還在絞盡腦汁将他往外推,絲毫無炫耀乘龍快婿的想頭。
這情況到了半夜得到了充分證明——他低估了夏蘿青的防禦力,睡到半夜乍醒的她,在柔和的壁燈照明下,睜眼見到了一堵肉牆,正确地說是他寬大的背脊。夏蘿青一時大為震駭,渾噩的腦袋未能思考,即刻手腳并用,将躺在身邊的男人一骨碌踢滾到床下。
莫名吃了痛的他陡然驚醒,撐地坐起,看見呆坐在床上的女人驚魂甫定的臉,沒好氣譴責:「你反應一定要這麽誇張嗎?沙發太小床這麽大,讓我睡一半不為過吧?」
「我們什麽時候上床的?」她抓抓頭,一臉懵相。
「十二點半。而且我們沒有『上床』,你醉得不省人事,我們什麽也做不了。」他忍不住譏刺。
「我喝醉了?」她露出惋惜的表情。「我還想去何伶房間睡地板的。」
「抱歉不能讓你如願了。拜托別再踢我,我睡不好明天可玩不了。」他重又躺上那一半的床,背對她繼續入睡。
他以為要強的夏蘿青必然選擇那張藤制沙發椅蜷睡到天明,但她默默起床漱洗一番後,又蹑手蹑腳爬上床,他感覺到背後的床墊微微凹陷,她睡下了。
他帶着笑意合上眼。
下一次睜眼,天色大亮,他居然又是痛醒的,整個人仰天跌落在地毯上。
火氣陡冒,他彈跳起來,質問坐在床上幹瞪眼的女人:「你又怎麽了?」
她扁着嘴不說話,跳下床進了洗手間不再搭理他,他追上前去敲門,「喂!幹嘛一起床就發神經?」她還是不作聲。
他一直沒得到答案,只能放棄。板着臉的夏蘿青在大廳一見到何伶她們,自動眉開眼笑,顯然完全不記得昨晚的醉态。
他們開着租來的車直奔私房景點,三個男人都是沖浪玩家,自然成了女生們的教練。夏蘿青一下車悄聲指示殷橋:「你先去教何伶吧。」
「可以啊,你告訴我早上為什麽又把我踢下床我就先去教她。」他笑嘻嘻。
她臉一變,扭頭不搭腔,他笑着扳回她的肩。「別生氣,我總得先把你教會,不然別人看了怎麽想?」她思考了一下沒反對。
殷橋發現,她沒在夏家被眷顧着長大,照理接觸過各種人面,吃過不少虧,應該有一種社會化的機警,但某方面來說,只要誠摯以對,她是極容易哄順的,并非一味地對人性抱持着懷疑。
好比現在,他三言兩語便讓她相信了他的建議,認真地熱身,站上新手練習板,反覆做着平衡站姿和俯趴練習。他引導着她下了水,讓她搖搖晃晃站上板面。有幾度她因起伏較大的海浪摔下浪板,不厭其煩再爬上去,重複練習基本動作。良好的平衡感很快讓她上了手,幾段成功的滑行激發出她的玩心,她開懷大笑,得意地朝他警看一眼,那一眼又令她重心偏斜跌落海中,他留意到沖浪板似乎敲中她的腦門,快速游過去一把從水裏撈起她。海水從她臉上滑退,陽光下,她無恙地咧嘴笑着:「我好像會了喔。」
他微愕,輕撫她的腦門問:「不痛嗎?」
「不痛啊。」
她撇開頭,抓住沖浪板想再翻爬上去,發現動不了,他手臂勾着她腰肢沒放,她提醒他:「好了,你可以過去了,她在那兒。」她面朝沙灘,他的哥兒們還在教授基本動作,趁機擺弄着兩個女孩的四肢。
「我玩一回再說。」他回到沙灘,迳行拿起自己的浪板,快速滑進水裏。
他娴熟地操縱浪板,随着翻卷而來的浪頭高低起伏,逆滑俯沖。他始終都在她圓周範圍內,一面監看她的安全,但他的高超技巧太醒目,她視線不由得追随着他,停止了自己的練習。他看出了她眼裏的豔羨,回到她身邊,對她道:「你喜歡玩,我們下次再一起來吧。」
她如夢初醒,搖頭,「下次再說吧。」
他明白她,她想起了來這裏的初衷。
那一晚她将背褥鋪在地上自行睡下,把大床留給他,劃清界線的意味濃厚。
他不介意,他知道怎麽回敬她。
回到臺北,隔不了幾天兩家為了婚事的籌備見面,整晚坐立不安不發一語的夏蘿青把殷橋拉到角落,迫不及待問他:「你到底覺得何伶怎樣?」
他盤起雙臂,一手撐着額角鄭重思索,嚴肅地回答:「還是不行。」
「為什麽?」
「我比較喜歡你的胸部。」
「……」她咬着下唇瞪着他。
「我說的是真的,穿上沖浪衣胸部線條還這麽好看的女人不多。」
「……」她大眼裏透出了殺人前奏的狠戾。
「而且上次試過了觸感也不錯——」
「殷橋你閉嘴——」
從角落爆出的喝叱震驚了一屋子人,頃刻間,客廳所有的聲音被抽光了似的呈現尴尬的安靜,這其中殷家雙親的表情最是精采,那是從萬分驚異到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的複雜轉換。
夏翰青繃着冷面走過去,低叱:「小蘿你這是幹什麽?」
殷橋若無其事解釋:「沒事,我們在讨論是否公證結婚就可以了。」
「那也不需要這麽激動。」夏翰青十分不悅,妹妹的出格表現代表了夏家的教養失敗。
始作俑者的殷橋在沒人注意的角落裏險些笑翻。
回去後他父親卻忍不住問了:「蘿青平時是這樣跟你相處的?」
「差不多。」
「你什麽時候轉性了?縱容一個女孩子對你使性子?」
「有什麽關系呢?她肯結婚就行了。」
「這樣可不行,你們私底下怎樣我不管,在奶奶面前你得管好她。」
他母親卻有不同的看法。
從婚禮的籌辦,到正式舉行,那之間繁複細索的各項安排與枝節,夏蘿青應殷母要求參予了,以獨樹一格的方式配合無間。
他母親有一天滿臉狐疑對他道:「夏家這個小女兒,真讓人摸不透。」
「怎麽了嗎?」
有關挑選婚紗及禮服的事宜兩家說好夏家不參予,全權由殷母主導,那幾天由他母親帶着夏蘿青進行選樣試穿。
「真看不出來,這女孩乖巧得很吶,設計師問她喜歡哪一套圖樣,她全都說伯母眼光好,您覺得哪套适合就選哪套吧;試穿鞋子也是,問她哪雙好,她說伯母挑中的一樣好看,就選便宜的那雙吧,完全不浪費時間;首飾就更別說了,她說她對珠寶沒概念,買太好的送她是浪費,不如用婚紗公司提供的人造項鏈就行了。我還真不知怎麽對她才不失禮呢。」
殷橋聽了大笑不已。他母親不會明白,夏蘿青不過是一心一意縮短她置身在婚禮細節的時間,對于打造人生第一次的夢幻婚禮,她根本沒興致。
拍攝婚紗照前一天,殷橋找不着她,手機始終沒接,公寓裏沒蹤影,也沒回夏家,他暗忖良久,找上夏翰青,「幫我找你舅,告訴我他現在在哪個工地。」
「小蘿不見了?別緊張,鬧鬧別扭罷了。」
鬧別扭他不在意,鬧失蹤可不行。
他循着夏翰青給的地址找上門。
那是一棟老舊公寓一樓,遠遠便聽見電鑽淩遲水泥牆的刺耳聲。他跨進施工現場,整個空間拆除似已進行至一半,四面牆都看得見裸磚,塵埃在空氣中湧動,各式破壞性噪音震耳欲聾,幾名工人來回走動,搬運一麻袋一麻袋的廢棄水泥塊,瞥見他出現在門口,面面相觑。他的白領形象太惹眼,這不像他該來的地方,一名工人直接上前詢問:「先生找誰?」
「夏蘿青,一個女孩子。」
工人歪着頭尋思,拍了一下腦袋。「啊,是老李的外甥女啦,她舅叫她小羅,我還以為她姓羅,在裏面。」手指着走道另一端。
皮鞋踩在石礫上,殷橋得随時注意有沒有散落的鏽鐵釘傷足。他屏住呼吸,空氣中飛揚着散落的泥灰,他萬分納悶夏蘿青是如何在這種環境待下來的?
穿越兩間無人房間,在一道木造隔間牆前,他找到了夏蘿青。
她穿着權充工作服的舊衣褲,戴着透明防護眼置和口罩,兩手握着大型鐵髓的長柄,高舉雙臂,往木造牆奮力捶擊,砸出個陡大的凹陷,不夠勁道,揮警再砸,終于鑿穿牆身。旁邊走過一名收拾碎木條的婦人,發現了位立觀望的殷橋,拍拍夏蘿青的背。她停止動作,回過頭,看見殷橋,呆楞,鐵落地。
「為什麽不回電話?」他問。
她拿下耳塞,他又問了一遍,她聽見了,卸除眼罩和口罩,透口大氣。
「和我結婚讓你這麽為難嗎?」他打量她。
「沒事,心情有點亂而已。」鞋尖戳着地上的石礫。
「來這裏可以好過一點嗎?你舅舅應該不需要你幫忙了吧?」
高分貝電鑽聲忽然暫停,他聽見工人大聲吆喝休息去了。
突來的清靜,耳朵有點嗡嗡作響,夏蘿青用手背抹去從額上涔涔流下的汗液,汗水和進了泥灰,整張臉糊得像花貓。殷橋輕笑,不畏髒,舉起自己雪白的衣袖為她擦拭,一邊囑咐:「以後別來了,工地不安全。」
他為她輕易沾污袖口似乎令她不太自在,她別開臉,走到窗邊,沉默了一分鐘,脫去左手套,攤開五指,讓他端詳,「看到小指頭沒,是不是怪怪的不太直?」
他俯近細察,骨節處有個凸點,乍看整根小指微彎,「是有一點。」
「這是我外公打出來的。」她語出驚人。
「不會吧?」他吃了一驚,這是要多大的怒意才下得了手?
「那是我小四時候的事了。那一陣子,流行一種小女生愛戴的星星手鏈,漂亮極了,文具店有賣,忘了多少錢,不是太貴,但我沒什麽零用錢,纏着外公要,他怎麽都不肯,問我哥要,他說那是廢物,他只肯買書給我。班上有幾個女生每天都在炫耀,我看了很羨慕,想要得不得了。有一次上體育課跑操場,我在跑道上撿到一條鏈子,高興極了,回家把玩不了多久,第天就聽到同學們在談有人不見了鏈子。當時鏈子就在我鉛筆盒裏,我掙紮了半天,舍不得拿出來,想說再讓我玩一天,我定還給那位同學。接下來你一定猜得到,有人看見了我鉛筆盒裏那條鏈子,直接告訴那位同學,然後再向老師報告,老師檢查了我的鉛筆盒後打電話到家裏。那天晚上,外公用一根木條使勁打我兩只手掌,打到我手沒了知覺,之後有兩天我端不起飯碗吃飯,也沒法拿筆。我外公說,他要我永遠記住,不屬于我的東西永遠不要奢想,就算拿到了也不是我的。」說完,她看着殷橋,「我記住了,從此沒再違背過我外公的話。」
他完全不解,她一反常态,娓娓道來童年一件不算愉快的回憶,到底是想傳達什麽?他說:「你外公反應過度了,一個小女孩不該被這麽嚴厲對待。」
她垂首看着手掌,繼續說道:「前天,一個大學女同學在FB私訊我,班上很多人都聽說了我要結婚的事,她還截了幾組同學之間的對話框讓我看,我看了以為自己眼花。你知道嗎 她們說,原來班上最大的心機姨和假掰女是夏蘿青,不是何伶,當年都以為夏蘿青癡心一片讓閨密何伶耍了,現在看來夏蘿青更勝一籌,攀上個高富帥,還虛情假意邀請何伶一道去渡假,果然賤人就是矯情。她們決定一塊抵制我,拒絕來參加婚禮,雖然我從頭到尾根本沒想到發帖子的事。」
殷橋憂然大悟,她心情不良的緣中竟來自同學間流傳至面目全非的閑言閑語。他一直以為夏蘿青向來我行我素,有時候雖然倔強古怪了些,卻還算是保有自我,結果內心深處仍是個不敵人言、害怕孤立的小女孩。
他有些失望,問道:「你介意這些歪曲事實的話?」
「不,我想起我外公的話了。」她戴上手套,緩緩擡起面龐,「殷橋,你就是那個不屬于我的東西,就算我拿了,還是不屬于我。我沒聽外公的話,所以才惹來這些事端,結婚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我呢。」
他垂首思考了幾秒,注視她。「是嗎?小蘿,真是這樣嗎?」
「……」彼此對望,她等候他說下去。
「我不屬于你,是因為你根本就不愛我,你不打算為了我抵抗那些閑話,你認為若不是我,你就不會起意邀請何伶,更不會有無謂的流言産生。我問你,如果即将和你結婚的是卓越,你還介意這些無聊的非議嗎?」
「……」
「我想,心機婊這三個字恐怕會是你這一生最至高無上的禮贊,畢竟你想要的都到手了。可惜,當年何伶捷足先登了,你心裏的遺憾未消,所以你上次才突然想到,如果我看上了何伶,事情是不是就有轉圜了呢?」
「你怎麽知道她以前——」她萬分驚訝。
「小蘿,你那點小心機,怎麽鬥得過何伶?」
「她跟你說了什麽?」她抓住他的手腕,不悅溢于言表。
「說什麽有什麽關系呢?」他捧起她的臉蛋,意味深長地笑。「我若喜歡你,她說什麽和我有什麽關系呢?我若不喜歡你,不用她一句話,我就會離開你。」
「……」
他或許不該和她說這些話,這對他們之間脆弱的關系沒有絲毫改善作用,只會令她心存芥蒂,但不這麽說無法消除他節節上升的火氣——到這種地步了,她介意的還是始終沒有愛上她的卓越,以及人生勝利組的閨密何伶。
「所以,不需要為這些事煩惱。至于誰屬于誰,不到最後是無法見真章的,你預支了未來的憂慮,不過是自尋煩惱。」
「……」她嗫嚅着想辯解什麽,一直沒出聲。
「不過,這也替我省了事。結婚喜帖,你那些大學同學,一張也不準寄,我不想看到那些八婆。」他放開她的臉,牽起她的手,「走吧,別弄傷了身體,萬一拍不了照沒法交代。」
「就剩一點了,你先走吧,我明天一定會準時到。」她指着那道凹陷了大洞的木造牆,不願就此離開。。
「你真的很不聽話。」他沉下臉,思索片刻,忽然扯松領帶,解開腕上袖扣,袖子直捋到肘彎。「告訴你舅,這是最後一次,結婚後不準你再踏進工地一步。」
也不管她同意與否,他回頭掄起那把大鐵鎚,像職棒打擊手,繃起上半身肌肉,側轉腰身,奮臂一擊,立刻制造出巨大響聲和厚實木牆上的一個大洞。
「你這是幹嘛!」夏蘿青瞠目大驚。
第一擊戰果不錯,他拿捏好力道,開始連番舉臂,朝木牆瘋狂捶擊,木板應聲折裂,碎木片四散,很快便拆毀了三分之一面積。他一次又一次擊打,暴力的施放令體內不停滲出摧毀的快感,毫不在意彈射的碎木屑飛擦過他沒有防護的面頰,一旁傻眼的夏蘿青大喊:「夠了!別再敲了!這樣會受傷——」
他朝她笑了一笑,充耳不聞繼續大肆進行破壞,汗液很快濡濕了頭發和襯衫,他效率驚人,沒多久便毀壞了半面牆,夏蘿青耐不住眼前的一切高吼:「我跟你走,你別再動手了!」
他聽見了,半空中的動作乍停,他抛下手中的鐵鎚,喘了幾口大氣後笑道:「很有意思,難怪你愛來這種地方。」
現在他們倆一樣狼狽,但他不在乎,全身浸浴在淋漓盡致的痛快中。她不高興地握拳捶他胸口一把。「瘋子!」
「你擔心我?」
「誰擔心你了!我怕你有個閃失我哥會找我算帳。」
他冷不防環抱住她,柔聲在她耳邊說:「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他感覺到她渾身一僵,想掙開他的懷抱,他收緊臂彎,接着說:「所以這件婚事只剩下一個問題——你得想辦法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