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光的詢問
九
工作人員從棋院高層打印了一大疊紙張材料,用文件夾整理好,遞給亮。“這是業餘棋賽的對局表,拜托你派給各位業餘棋士,塔矢君。真不好意思,要你來做這些雜活。”
“我畢竟答應了緒方先生來幫忙,今天我也沒有別的事要忙。”亮配合地接過文件夾,乖巧地說,“本來低段棋手就是要協助棋院舉辦活動的。”
亮的話引起辦公室裏一衆人善意的笑聲。
“塔矢君,連你都說這話,讓別的低段棋士怎麽活。”
“你的段位可不低,也有五段了。”
“說是五段,但你的棋力也跟七段一樣強了吧。”
……
“感謝各位賞識。”亮含笑道。然而,他在想着光。進藤光剛剛沒有參加開幕式,他在做什麽?
“塔矢君,不要讓我們失望呀!争取在二十歲之前拿下頭銜!”
“讓我們在韓國人面前也好揚眉吐氣一把。”
“我也是這麽想的。”亮點點頭,彬彬有禮的語氣恰到好處地掩飾住了他此刻的心不在焉。
這個進藤光,最近好像在牽挂着什麽,頭銜賽上發揮不出應有的實力,但是剛剛和池田海生的那一局又下得那麽好……
高層辦公室裏的人還在吹捧着亮,然而亮的腦海被光占據。這種壓抑的感覺又回來了,多年前那種在暗地裏在意着光又沒辦法靠近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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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今天人很多,棋院的電梯被占,亮按了好幾次都沒反應,只好抱着文件夾走下樓梯。他下樓梯時,正巧碰到上樓的池田海生。
亮與海生已經見過兩次面,兩人正點頭致意,與此同時,和谷從樓上跑下來,看到亮就問:“你有見到進藤嗎?”
亮看到和谷急匆匆地跑下來,就想避開。結果亮被樓梯牆角的雜物絆了一下,手裏的文件夾摔了下來,紙張嘩啦啦傾瀉一地,散落在樓道各個階梯上。
“抱歉,塔矢。”和谷忙說,蹲下身去幫亮撿。就算他平時再怎麽不待見亮,這是一起由他造成的事故,他還是會幫忙解決。海生也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幫忙撿起紙張。
“塔矢,你有見到進藤嗎?森下老師要找他。”和谷又問亮。
聽到光的名字,亮的心中驀地一跳,但他掩飾住了,淡淡道:“我沒有見到進藤,他可能回家了吧。”
海生則說:“我剛好跟進藤君有約,等等我會見到他。你有什麽事的話,我代你傳達吧?”
亮聞言有絲驚訝,光和海生又約好下棋嗎?如果他們下棋的話,那麽亮也想去觀局。
“這樣,那麻煩你告訴進藤,有空去森下老師那一趟。今天他來幫忙開幕式有代金券作為報酬,要找森下老師去領。剛剛我給他打電話,他不知為什麽沒接到。”和谷說。
海生答應會轉告。散落的紙張不一會兒就被撿好,亮重新懷抱文件夾站起來,他說:“謝謝幫忙。”和谷似乎很不情願地點了一下頭,就跑走了。
“池田君,你待會和進藤約了下棋嗎?可以去我家的圍棋會所。”亮迫不及待地對海生說。因為涉及到光,亮的語氣不自覺地變得熱切。
“謝謝你邀請我,塔矢君,但進藤君并不是約我下棋。”海生禮貌地說,“你家的圍棋會所,我改天一定拜訪,向你請教。”
——不是下棋,那麽,是私事?
直到海生離開,亮還僵在原地,沉浸在思索中。亮聽說過海生和陽太的家族是做什麽的,再聯想到光之前問他的關于“法事”的問題,該不會是……
亮想到某種可能性,感到腦海裏有一道閃電劃過。
——是sai嗎?進藤,你找池田海生,是想給sai做法事嗎?
亮無法抑制地做着種種揣測。直覺告訴他,光一定是為了sai的事求助池田海生。但是,這到底是為什麽,sai,不就是光身體裏面的另一個人嗎,不就是他和光初見時下的那兩盤棋嗎……
亮越是揣測,身上就越是一寸寸地發寒。種種對光的猜測和失望在胸口撞擊,直到樓道裏傳來了其他人的腳步聲,亮才如夢初醒,抱着文件夾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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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公寓。
夜幕降臨,月色灑落在空曠的公寓裏,夜風吹起窗外的一瀑紫藤花,柔軟地飄拂着。
光把手機關掉,丢到外套裏。這樣做,是想逃避亮的電話。畢竟海生說過在樓道裏碰到了亮。
光一聽這件事,立馬有種不祥的預感,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路上,光都在害怕亮打電話來,但所幸電話沒有響起。
光有種感覺,就是亮猜出了他的想法,包括他打算問海生什麽,亮都一清二楚。光覺得自己在亮面前就像個透明人,除了佐為的事情亮還不知道以外,亮對自己的一切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對于這個事實,光總是既欣慰,又恐懼。
這麽多年來,光在棋局和日常生活中都領教過亮的精明與威力。對于佐為的真相,只要光再透露出一星半點,亮絕對會憑借自己的力量找出真相,把光這個人從裏到外翻個底朝天,再把光的棋和自尊心都撕扯得幹幹淨淨。
得知真相後,亮可能不會再與自己下棋了……“當初下那兩盤棋的人根本不是你,進藤光,你就是憑着sai才輕松博得我的青睐,這麽多年來,你都在玩弄我。”光都想象得出亮指着自己怒吼,然後用眼神一刀刀淩遲自己的模樣。
光一想到這個情景,就覺得可怕。光縮了縮脖子,把亮的影像抛在腦後,接待海生在家裏的茶幾邊坐下。
“謝謝款待,進藤君,那我就不客氣了。”海生向光微笑。光勉強地朝他一笑。海生輕輕一振和服衣袖才坐到竹席上。這個貴族似的細節又讓光想起了佐為。
“不好意思,這麽急着就叫你來。”光說着,給他倒茶。
海生拿起茶杯,仔細地看着光。茶水白煙袅袅,模糊了光的臉龐。他手裏緊握折扇,臉色蒼白,一語不發。海生也不着急,只是環顧光的住所。
進藤光表面上開朗活潑,沒料到住所這樣清寒,也許是為了專注棋道吧。但是,不管怎麽看,這都有點怪異,無法和光給人的印象重合起來。
——都說一個人的家就是他的內心,光的心,是否也有某一個角落空空如也?
光還低着頭,金色的劉海遮住他的眼睛,仿佛在整理思緒。
海生等得有點無聊,就把托盤上的又一杯茶一飲而盡,再将把幾個空的杯子排列得齊刷刷的,放在托盤的邊緣。
光看到這小細節,忽然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池田君,從今天你下的棋裏面,我就發現了……”
“發現什麽?”海生好奇。
“發現你雖然看着親切,下出來的棋卻有點偏執。”光笑着說,“特別是你的棋,你都不肯在小目以外的方向發展進攻。你這個人還挺執着的。”
“你也是。”海生看着光琥珀色的眼眸,“你看起來開朗,其實有悲傷的往事吧。”
光沒有說話,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了。
海生正色:“進藤君,你要問我什麽?”
光沒來由地就有點緊張,他咬了咬嘴唇,說:“我從其他朋友那裏,聽說過陽太的家族……”
“是的,我們家族在京都從事殡葬業,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了。我的正職工作是殡葬法師,平常在殡儀館和神宮裏工作。”與光的顧慮比起來,海生反而很坦然,他用和煦的語調說,“進藤君,你需要這方面的幫助嗎?”
光本以為這是個沉重的話題,而海生的聲音卻很輕松,仿佛在說“今天天氣好不好”。光怔怔地看着海生,海生很明白他在想什麽,就說:“你盡管說就是,我已經很習慣被人求助了。”
光小聲說:“池田君,你可以答應我,我今晚說的事情你都會保密嗎?”
“當然。這是我們的職業操守。”
于是,光不再猶豫:“我從朋友那裏聽說了一個詞,叫……招魂法事。”
“招魂法事”這個詞一出,海生的眼神一瞬間有微妙的變化,像一滴墨滴到了水中,幽黑的底色在透明的水裏緩緩蔓延開來,不複以往單純明朗。他緊盯着光琥珀色的眼睛。
光繼續:“我想請問,這種法事,到底是不是真能招到——魂。”
海生在沉默許久後說:“這取決于那個人去世了有多久。如果是一個星期內去世的,靈魂還沒有來得及消散……”他停了停,“……就可以。”
光猛地擡起頭,眼神一亮,緊接着又黯然低頭。他聽到心髒急劇跳動的聲音。
這是光頭一次對別人提起佐為的事。他本以為那個人是塔矢亮,但沒想到會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但是,海生是這方面的專家,如果他現在不說,還有什麽途徑可以了解呢?
“我的朋友……不是一個星期內去世的,而是……四年前的夏天。”光說出這一個句子,就已經覺得喉嚨裏有刀片在割,淚水沿着眼角流下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提起佐為的事。
海生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着他。因為職業的緣故,海生已經有過太多人在他面前泣不成聲的經歷了。
“而且,他不是現代的人,而是……”光久久說不下去,胸口一片刺痛,從旁邊的抽屜裏摸出紙巾,對今天剛認識的人說這些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
“四年前消散的?不是現代的人?”海生狐疑地重複道。緊接着,他似乎想到什麽,露出逐漸明白的模樣。
“是類似靈和不散的冤魂那樣嗎?”海生确認, “古時候死去的人,對某個特定的場所有怨念,或者對某件事有深厚的意念。比如,自殺者和橫死者會在出事場合流連不去,沒有實現夙願者會在某個地方停留和徘徊——你說的那個古代的‘魂’,是類似的情況嗎?他在四年前消散了?”
光沒料到海生居然說得八九不離十,感到震驚,連忙點點頭。随即又想到,人家就是專門做這個的,當然懂了。
“看來,我不需要把全部故事告訴你?”光遲疑着問。
海生搖搖頭,冷靜地說:“每個來詢問招魂法事的人,必然都懷有深刻的情感。我們不用知道具體的故事和細節,只需知道對象的性質即可。是最近去世的人,還是徘徊了一段時間的靈或者冤魂。”
光居然有種得救的感覺。不用說出佐為的故事,真是太好了。因為這對于他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光希望第一個知道這故事的人是塔矢亮。
光做了個深呼吸,直視海生深藍色的眼睛,清晰地說:“我想把那個魂招回來,希望他留在我身邊一輩子,陪伴我到死去……我可以做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