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倫德斯朵珂
夢境一直在重複。
她坐在高靠背扶手椅上,靜靜沉睡在夜色裏。
前方是巨大的落地窗,彩繪玻璃上的圖案模糊不清,月光透亮,照進沒有燈光的古堡,有人在黑暗中喚她的名字,一聲,一聲,比嘆息還輕。
“格瑞絲……”
她不知道格瑞絲是誰,可每當這個名字回響在她的夢境裏時,一股堪比死亡的強大力量便從黑暗深處湧了出來,從她背後入侵,如巨浪一般沖擊她的心靈。
雪倫打了個顫,驚醒了,母親正坐在床邊溫柔地為她拭去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雪倫,我們該走了。”
女郎抱起了她,她摟住她的脖子看向窗外,只見東方尚未拂曉,黎明前的天色比她夢中的古堡還要黑暗。
馬車已經在風中等了很久,雪倫被抱上車的時候,恰逢一道閃電撕開了天幕,她深深記得,那道閃電是血紅的。
車夫高喝一聲,揚起鞭子,兩匹毛色黑亮的駿馬飛奔起來,母親緊緊摟住女兒幼小的身軀,她的心跳随着車馬的奔馳越來越快。
雪倫只有五歲,可她卻感到自己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
有時壽命和記憶并不能證明一個人存在的長短。
她一直在琢磨自己那段缺失的記憶,下意識地思考自己出生前那一片空白究竟遮蓋了什麽。
母親梅薇思總是笑她少年老成,明明只有五歲,卻沉默寡言,仿佛有想不完的心事。
雪倫的記憶裏沒有父親,據說這賦予她生命的男人不幸英年早逝,而梅薇思也并不依賴他。
她是村裏出了名的俏寡婦,無論走到哪兒都像只快活的百靈鳥,她的笑聲似銀鈴,姿态輕盈妩媚,任何人只消看上她一眼,立刻會被那勢不可擋的生機和活力感染。
除了雪倫。
她如同與世隔絕,母親擁有再多的快樂情緒也入侵不了她的感官,她始終蜷縮在自己那個灰暗的世界裏冥想,試圖挖掘那些陌生又熟悉,将醒未醒的靈感。
天亮的時候,馬車馳入了一座被迷霧籠罩的小鎮,路兩旁是錯落有致的房舍,很少有人外出走動,他們似乎并不怎麽歡迎陌生來客,一看見生人便紛紛回屋合上了門窗。
梅薇思從未遭到過這樣的冷眼,她一副吃驚又受傷的樣子,雖然孩子氣,但卻依然楚楚動人。
前方蜿蜒着一片廣闊巍峨的山脈,曠野上青草拂動,馬車順着鵝卵石小路輕馳而去,越過重重山巒,破開陰慘慘的濃霧,山下廣袤的平原盡頭,一座華麗宏偉的城堡赫然入眼。
它的四周是一望無際的青草地,幾乎看不見通往繁華城區的主幹道路,俨然一副遺世獨立的傲然姿态。
當天,雪倫才得知,這城堡的主人——拉菲兒德斯朵珂将取代她空缺的父親位置。
她不否認這新父親的外表非常引人注目,他身形颀長,儀态文雅,面孔精致得仿佛是按照人間最好看的模子雕刻出來的。
可雪倫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她從他茶色的雙眸裏看到了一種迫切的,神經質的熱情,每當拉菲兒執起她母親的手,他的眼裏都會燃起狂熱的火焰。
“我的天使……”她聽見他這樣喊梅薇思。
可這股熾熱勁兒并不像是出自于深切的愛慕,雖然雪倫只有五歲,可她堅信自己擁有荒謬又準确的直覺——這座城堡是座牢籠,梅薇思便是入籠的百靈鳥,至于拉菲兒,他是誘捕鳥兒的獵手。
生活的變遷令雪倫不安,她突然很想有個父親,一個真正的,能給予她無限安全和引導的父親。
初入古堡時,她被恐懼和不安纏繞,夜夜噩夢不斷,而那個重複的夢境則又開始糾纏她。
魅影飄忽的古堡,巨大的彩繪玻璃窗,她穿着層層疊疊的黑色塔夫綢束腰長裙靠坐在長椅上,平靜地閉着眼睛。
“格瑞絲……”
這一次,夢境發生了微妙的不同,黑暗深處的聲音主人開始向她靠近,她依稀可以聽見那低不可聞的腳步聲。
“媽媽,我想要個父親。”
有一次從夢中醒來,她哆嗦着蜷縮在母親的懷裏,輕輕說道。
“傻孩子,拉菲兒就是你的父親呀。”
梅薇思的笑容充滿了柔情蜜意,這新婚燕爾的女郎正全身心地沉浸在無瑕的幸福中。
雪倫不再說話了。
她愛梅薇思,愛她黃鹂鳥般的笑聲和陶醉于歡樂時的柔媚與天真,因此不想破壞她那孩子氣的快樂。
于是,她只好繼續封閉自我,在孤獨的世界裏自行搜取父親的影像,有時,冥冥之中,她可以感覺到那個身影離她很近,雖然看不見實相,但只要他來到她跟前,她一定會認出他來。
不切實際的混亂感受一直持續到雪倫七歲那年。
母親帶她去鎮上的教堂做禮拜,那個小鎮終年迷霧重重,仿佛永遠為一種神秘與恐怖的氣息籠罩着。
雪倫對陰冷的霧天既熱衷又恐懼,她喜歡濃霧的莊重和寧靜,這與她內心某種死寂的氛圍不謀而合,可同時也畏懼着迷霧的神秘與未知。
那天,在通往教堂的小路上,她看見一個人影在薄霧中若隐若現。
他比她見過的任何男子都高,體态修長而優美,暗灰色的貂皮大衣用精致的胸飾和搭扣牢牢系在胸前,一頭絕妙的銀色長發如星光織成的絲緞一樣垂落下來。
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可當她從他身前經過時,她感到他在向她微笑。
“媽媽,你看!好漂亮的人兒!”她興奮地搖着母親的手。
可那人轉眼便不見了。
梅薇思露出緊張的神色來,“哪兒有人?別說胡話,快走!”
她牽住女兒的手快步走進教堂,教堂頂端的十字架無比莊嚴地挺立在缭繞的霧氣中,梅薇思在胸口劃了個十字,這才釋然吐出一口氣。
後來雪倫才得知,這座詭異的小鎮之所以人煙稀少是因為它地處王國的邊境,是離北方鬼城最近的地方,那裏栖息着成百上千的獵血者,人類稱他們為‘血族’。
當天夜裏,熟悉的夢魇又出現了。
“格瑞絲……格瑞絲……”
夢裏的呼喚像漣漪一樣在她心裏蕩漾。
雪倫醒來,走下床,獨自一人離開了房間。
她的腳步輕如幽靈,沒有驚動到任何一個仆人便飄然離開城堡,步入了陰森森的黑夜裏。
曠野上的風很大,她漆黑的長發淩亂地飛舞在眼前,女孩如同受到了神秘的召喚,毫無停歇地穿過青草地,走進深不可測的密林。
她是在黑林子深處看見他的。
當他出現的時候,溪流,枯木,樹影,鳥鳴統統化做了烏有。
這個人的皮膚光滑潔白,瞳仁濃郁幽深如醇酒,傾瀉而下的銀發耀眼如星,雪倫擡起手,用手背遮住了眼睛,仿佛沒有勇氣直視這人間最完美的藝術品。
伊萊維斯爾特墨洛溫——那是雪倫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的名字。
他的俊美與拉菲兒截然不同,兩者的區別就好比現實與假想,平和與極致,雕塑的靜态之美與活人的靈動之媚。
雪倫當時就知道,他們不屬于同一個種族,可這一切并不妨礙狂喜的浪潮席卷她的內心,她向他跑去,驚呼,“father!”
那一定是她的父親!
她堅信他就是自己尋找了許久的身影!
“father?”他略微驚訝地重複了一遍,如大理石雕像般沉靜的面容終于活動起來。
伊萊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他的聲音格外沙啞,仿佛剛從長眠中醒來,“我不是你的father。”
他微笑着低頭看她,“father在血族中擁有另一種含義。”
從一開始,他便沒有避諱自己的族名,可她卻毫不在意,仿佛他們已經認識很久,她對他的一切都了然于心。
伊萊俯下身來,冰冷的銀發如緞子一樣垂落,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伸手觸摸那涼絲絲的長發,他默許了她幼稚的舉動,像對待成人少女那樣牽起她的小手遞到唇邊,輕輕一吻,“不過,我的小雪倫,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個父親的話,我想我可以勝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