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非關愛情
「後來呢?後來他真的送了餐給你?」柳醫師聽得興味十足。
「嗯,但我睡死了,沒見到他。」夏蘿青終于把餅幹全都下肚。
「接下來是誰找誰?」
「是我。他親自跑那麽一趟,我應該謝他,而且想了想,和他吃飯或許後遺症比較少。」雖然事後證明這樣的判斷是錯誤的,「只是慢慢覺得,他有點公子哥兒的脾氣。」
「你認為他信口開河?」
「不,是我摸不清他的情緒,他大部分時候心情很好,可有時候,我感覺他在生我的氣,又不明說,很莫名其妙。」
她記得,第二天晚上,她打了通電話給殷橋。
「你昨天怎麽不叫醒我?」她劈頭便問。
「你睡很熟,你朋友說叫不醒你我就放棄了。」
「謝謝你。」
「不客氣。」不知是否她敏感了些,他聽起來有些疏冷。
「那,這周末一起吃飯吧,我請客。」
「……」他微有遲疑,「你能請我吃什麽好吃的?不如把錢留着好了。」
不在意他的嘲讪,她朗聲說:「我跟夏太太說了,和你約吃飯。」
電話裏的他安靜了好一會才答覆:「我沒辦法直接回答你,我記得這周末都有約了,得再看看。」
「噢……」竟忘了他是屬于節目滿檔的人,下一句不知該接什麽話。
「就這樣吧,我和朋友還在吃飯。」
「對不起,打擾你了,你有空再回覆我吧,不方便傳簡訊也可以。」
殷橋是個忙人,聽起來不太牢靠。不得已,她只好整晚盤算着萬一殷橋無法配合,她還有哪些後備人選?如何成功制造出一個約會?若是殷橋無法分身,她就得硬着頭皮和鮟鱇魚先生周旋了。她不介意面對他的尊容,她可以把全副精神放在吃食上,棘手的是她該如何一整晚讓他沒機會握她的手?
她煩惱得在床上滾了幾回,午夜前殷橋來了電話,聲音還是冷淡:「你以後有事可以先傳個簡訊過來,剛才我在約會,說話不方便。」
原來是幹擾了他的好事,她連忙致歉:「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
「那就明天吧,如果你不介意。」
「明天?」
「如果不行就算了。」
「唔……好吧,我明早催一下店裏,看預訂的衣服下午能不能到。」
第二天,她比預定的時間提早出現在餐廳門口,臉上細心畫了流行彩妝,穿了件粉紅色緊身緞面連身圓裙,露出整片性感的鎖骨,搭配同色系綴珠高跟鞋,左手腕上繞了一串珍珠手鏈——她沒有選擇餘地,這些全是夏太太的傑作,這才是被認可的夏家女兒扮相。
殷橋乍見她,愣了一瞬,她熟絡地向他招手,待他一走近,不由分說扣住他臂膀,舉高手機,迅速來個兩人自拍。
這舉動不知怎麽惹惱了他,他奪下她的手機,快速攬住她的腰,趁親吻她面頰的剎那,按下快門鍵。
「喂——」她驚訝地推開他。
「要做就做徹底一點,快上傳吧,讓夏太太的投資值回票價,下次再送你一個更值錢的柏金包。」他語帶戲谑。
是否她太敏感?他看起來沒有前幾次愉快,話中帶刺的,莫非她占了他寶貴私人時間,卻礙于對她的承諾不得不赴約?
暫不理會他的揶揄,她低頭握着手機盡速上傳,完畢,擡臉對他道:「你可以走了,我照片已經拍了,你要是忙的話現在就離開沒關系。」
他面露不悅,「你過河拆橋?」
「不是。我瞧你不太開心,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我無所謂的。」
「無所謂?你對朋友是這樣說話的嗎?」
「我沒有——」
「你如果當我是朋友,不是應該想辦法讓我開心嗎?」
今天不知哪件事沒令他稱心如意,他話裏飄着濃濃的煙硝味。
「那我還是請你吃飯吧。」她趕緊往他方才停車的方向走。
「餐廳在這,你是要去哪?」他拉住她。
「這裏太貴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殷橋沒反對,若有所思地跟上她。
坐上副駕駛座之後,她想起了重要的事,又開門下了車,鑽進後座。
「這位小姐,你對後座好像情有獨鐘?」殷橋沒好氣。
別開燈,我想起來待會去的地方有油煙味,衣服可不能沾上。」她打開随身提袋,取出便服,「別回頭。」
車廂雖暗,街燈白光卻滲進了窗裏。她高舉雙手,一寸一寸慢工細活脫除昂貴細致的洋裝,待衣裙完好地離開了頭臉雙臂,一露臉,前方的男人正直勾勾盯着她,和上回一樣,殷橋就這樣端着臉,大方觀賞她的換衣秀,她脫口正想責備,他搶先發話:「我沒答應你不回頭。」很理直氣壯,她再次語塞。
可說歸說,他眉心微擰,像在尋思一件煩心事,眼神毫無狎意。
她不懂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可看性,他或許就是想看她發窘,從中得到一點樂趣,她不會動不動大驚小怪,決定若無其事。
不再耽擱,她迅速套上便服和短褲,換上平底鞋,摺好洋裝,妥貼地放進手袋裏,順便褪下手鏈,放進包裝盒。
他還在看着她,她确定不是自己太敏感,殷橋今天怪裏怪氣,暫且別和他針鋒相對為妙。
「你想去哪?」他問。
她報上一串地址。
她帶他去的是一家古早味面店,栖居在傳統市場旁停車不易的街巷裏。
殷橋就在這天第一次見到卓越。
站在店外,殷橋立即會意,「難怪你不把洋裝穿上。」
這家店規模并不小,大概打通了兩個店面,以容納川流不息的食客。煮食區設在入口,帶着濃郁湯頭底香的熱氣氤氲蒸騰,與熱鹵的氣味在空氣中交織着,逃不過的誘引,一靠近便被勾引出強烈的饑餓感。
兩人勉強找着了空位坐下,和其他食客挨擠着,夏蘿青望着煮食區裏的幾名中年大叔與大媽忙活。
她喜歡這個景象,總是嘆為觀止。擁擠的空間裏複誦點餐的吆喝聲此起彼落,七手八腳配合無間——下面,汆燙,大骨濃湯入碗,快切熟食鹵味,裝盤,灑上蔥花姜末和香油,上桌。流暢的節奏不斷在數雙手中一再重複搬演,上了年紀的員工應付不停遞來的點單、桌數和點餐內容卻能精确得不出一絲差錯。
心念一動,她對殷橋說:「你等我一下。」接着飛快竄至香氣四逸的鹵味大鍋旁,從蒸籠裏取出兩片膨軟的面皮,迳自抓起一支長夾,揀出一大塊色澤褐亮滴油的五花肉,放進面皮中央,熟練地添上香菜、花生粉和酸菜餡料。她迳自充當着工作人員在做刈包,感到久違的愉悅。正着手制作下一個,一名胖墩墩的中年婦人發現了她,敦厚的臉笑成一團,「小蘿來啦,剛下班啊?卓越!桌越!出來,招待一下。」
婦人身旁貌似面包超人的矮壯光頭男也跟着扯嗓:「卓越!出來!」
「不用,不用管我,我自己來。」她興奮地在鍋裏挑揀肉塊,後方有名年輕男子趕過來從她手上搶過長夾,明快地在鍋裏挑了片頗有份量的五花肉放進對折的面皮裏,再塞進其它餡料,還特別為她多放一些酸菜,動作幹淨俐落,一面用手肘推推她,「去坐,去坐,別在這礙手礙腳。」
男子剪了一頭帥氣足球員短發,身材健美壯碩,一雙丹鳳眼極為醒目,劍眉一豎酷相立現。
她開心地喊了他一聲:「卓越。」
卓越點頭。「帶朋友來?」
「嗯,最近好嗎?」她不掩飾地貪看他,一個多月不見,他一樣活力十足。
「當然好,夏太太不來找麻煩了,有什麽不好?」
「幹嘛這樣說,我不是都賠罪了?」她垮下臉。
「開玩笑的。回去坐吧,別來這裏亂。」
她重新展顏,返回座位,發現殷橋盯着她的眼光怪異。
「你不會也在這裏工作過吧?」他問。
「是啊。」
卓越親自送上刈包,加送一盤滿盛着大腸頭、桂竹筍、白菜鹵的綜合盤,都是她平日愛吃的口味。
「您好。」卓越擡眉,快速打量殷橋,友善地微笑。
「他叫殷橋,在證券公司做事。」她籠統地介紹。「他叫卓越,老板的兒子兼健身教練。」她抓起一個特厚刈包遞給殷橋,另一個塞進嘴裏大吃起來。
兩個男人禮貌互握了手,沒多說什麽,卓越很快返回煮食區接手送餐。
殷橋微扯嘴角,「原來是給男朋友捧場來的,剛才那身打扮不是更合适?」
「最好是!他是我大學社團的學長,高我兩屆。」她一個勁認真咀嚼,沒理會他的弦外之音。
「最好是?他讓你失望了?」
「人家看不上我。」
「……」她瞪着他,腮幫子像花栗鼠鼓了滿嘴餡,好不容易徐徐吞下肚,她面露不滿,「你也跟我哥一樣,以為我亮出夏家的招牌,人家就頭昏眼花,連路都看不清了吧?」
「我沒這麽說,但你哥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她徹底翻個白眼,「你們這些人!」
「我們這些人怎麽了?」
「你們這些人,自我感覺也未免太良好!告訴你也沒關系,我是喜歡他,大一就開始喜歡,為了接近他,我每年寒暑假都來店裏打工,開開心心地端盤洗碗抹桌子掃地,每天幻想自己以後會是第二代老板娘,生一堆小孩。等捱到他和別的女生分手,我想了三天三夜,決定向他表白,他老大很不給我面子地拒絕了,理由是跟一個像自己妹妹的女生談戀愛根本是亂倫。我是輕易放棄的女生嗎?當然不,我繼續在店裏打工,我跟他說至少讓我學會炖出那鍋鹵味吧,暗想賴久了就會是我的,管他當我是什麽。直到夏太太知道了以後大駕光臨,撂話說如果他們繼續用我就檢舉他們沒開發票,我哪能害人家,只好放棄了。」
「你喜歡他哪一點?」殷橋問。
「他是好人啊,而且他全家都是好人。」
殷橋噗哧笑了,「你說起好人就跟和電影裏天賦異禀的系列超人一樣稀罕,只差沒在身上挂上燙金招牌。奇怪,我也是好人,你怎麽不也來喜歡我?」
她揚起貓眼,「憑你這句話就知道你算不上好人,沒事幹嘛要人家喜歡你?」他怔住,未等他辯駁,她指着他手裏文風不動的刈包,「你到底吃不吃?」
他往手裏一瞟,怏然咬了一口,單一口,她就從他神情裏看到了驚豔。
「好吃對吧?」她期待地看着他,他點頭認同,她立刻咧嘴笑了,把鹵味盤推到他面前,「快吃,我再去弄點別的。」
她跑到煮食區,和站在大鍋前拿着長柄杓下面的面包超人老板瞎聊幾句,快手切着鹵味的老板娘笑道:「小蘿多吃一點啊。」她連聲說好,轉身又熟絡地幫其他員工傳遞餐盤,最後擠到卓越身旁,「我想再吃一個刈包。」
「你別吃太多,在男生面前秀氣一點。」卓越提醒。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想怎麽吃就怎麽吃。」
「嗯,是和你哥味道挺像的,跟他吃了幾次飯了?」
「沒數。」
「那就是超過三次了。加油,這次你家人會如願的。」他握拳做出打氣手勢。
「喂!」她用力肘擊卓越臂膀,他不痛不癢地大笑。
老板娘遞給她一碗加料的大碗清炖牛肉湯,她驚喜地接過,直接對嘴喝了幾口,連同其它菜色一齊端上桌。
「你先偷喝才上桌,這樣對嗎?」殷橋冷眼瞅她。
「湯太滿了,我怕溢出來嘛!」她不悅地噘起嘴,「不然我自己喝。」
「那不稱了你的意?今天是你請客。」他整碗端到自己面前,迳自享用起來。
兩人吃飽喝足,她堅持買單不讓卓越招待,還笑盈盈拿了張店名片給殷橋。「本店刈包下午可以外送喔,可以請辦公室同事大家一起訂,買十送一。」一副店面公關的姿态。
「……」殷橋沒說話,仔細看着名片,再放進口袋。
「我們走吧。」
「我可以幫你。」他莫名冒出一句。
「唔?」她不明就裏,耳朵靠近他。
「我說我可以幫你。」他冷不防伸出大掌攬住她後腦勺,湊過去堵住她的唇,她駭住不動,想掙脫他,他施加了掌力,不讓她閃躲,一來一往間,這突如其來的吻至少耗時五秒,店裏的人該目睹的也都目睹了,他才霍然松手。「你嘴很油。」附贈四字短評,他抽出桌上紙巾揩拭她的唇,摺一半,再擦拭自己的嘴角,誰都能輕易領會這小動作含帶的一股親密勁。
「你發什麽神經!」她僵若木偶,聲線顫抖。
「刺激他啊。他若對你有一丁點意思,就會行動了。如果無動于衷,你以後就別再來這裏浪費時間了。」他平靜如常。
她直愣愣瞪着他,感到一陣熱潮往耳根湧上,有種想死的感覺。她頭也不敢擡,起身快步奔出店外。
殷橋追上前,與俯首疾行的她并肩而走,走了十幾步,她用力奮臂朝他推搡,「你別過來,我不想和你說話!」
「別扭什麽?早點讓你看清事實不好嗎?」
她斜眼恨恨看着他,「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多事!你自己愛玩幹嘛玩到我頭上來?萬一他們,萬一他們——」下巴抖了抖,一陣悲從中來,她眼眶瞬間泛潮,身子一矮,直接蹲在地上抱頭哀哭起來。
「不是吧?」殷橋伸手撐住她雙臂想扶起她,她甩開他,以螃蟹步往旁挪動,繼續哭泣;他試着再次捉住她臂膀上提,她仍是奮力扭脫,再往旁挪移,哭聲不絕,一副砸了鍋的絕望。
「你這是——」殷橋杵站一旁,抱着雙臂,來回踱步,無計可施,冷言冷語:「不過是一個吻有什麽大不了的?別告訴我你完全沒有經驗。」這兩句話無異火上添油,抱頭蹲哭的她使出掃腿怒踢他一腳,可惜腿長有限,構不着他,兩人在路邊的詭異情狀招惹不少路過行人投以異樣眼光。
見她沒有停歇的意思,殷橋大概惱羞成怒,不再客氣,從背後一股勁将她拖抱起來,右臂箍住她的腰,連拖帶夾往停車處移步。
她顧着抽泣也沒怎麽掙紮,殷橋順利将她塞進副駕駛座,替她扣好安全帶。關上車門,他坐上駕駛座板着臉斜睇她,抽了一把面紙塞進她手中,嗤笑:「你是第二個在我面前哭的女人。」
「第一個一定是你媽,後悔把你生下來。」她口不擇言。
他冷哼,「她如果為的是後悔,你為的又是什麽?」
她整個人安靜了。她為的是什麽?為了即将失去很重要的東西,她一直珍視的,,夏家永遠也不會給她的東西。她帶着濃濃的鼻音呢喃:「他們都看見了吧?這下子他們不會相信我了吧……」
「他們是誰?你介意的到底是誰?你少沒出息了,你越是這樣他越是對你沒興趣,女人一點行情都沒有哪來的魅力?」
「你還說!你這個壞人!」
她瞥見他臉頰隐隐抽動了一下,她以為他還會再回敬她兩句,但他卻直起背脊,仰起臉,像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漠然表情,兩手握緊方向盤,語調平直,不愠不火,「請問我這個壞人現在是要送你回公寓,還是載你到那家服飾店換現金?」
他生氣了。這是夏蘿青第一次見識到殷橋生氣,當他表現得越禮貌,越疏冷,越平靜,就是真正被觸怒了,驕矜的他絕不讓自己失态。
說到這裏,柳醫師聽得不明不白,「你是怎麽确定的?」
因為接下來他有半個月之久不和她聯絡,也拒接她電話。
「氣死我,他食言了,我只好和鮟鱇魚先生又吃了一次飯。」
☆☆☆
她将自己和鮟鱇魚先生共餐的照片上傳時,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喜歡拍照,我們下次就去郊外踏青吧。」鮟鱇魚先生喜孜孜地說。
「呃?」
「還是你喜歡出國?我可以挪出年假——」
「不用麻煩,郊外就好。」她忙不疊做出選擇。
「宜蘭你覺得怎麽樣?我們可以找家不錯的民宿。」
該死的她又做了什麽好事!萬一她不再接受邀約,讓鮟鱇魚先生再次遭受打擊,豈不罪孽深重?
「宜蘭?」
「是啊宜蘭,我老家在那裏。」
幸好菜陸續上桌了,轉移了焦點。顧不得禮貌,她這次卯足了勁進食,只要不必張口說話,她每道菜都吃個盤底朝天。
但鮟鱇魚先生說:「等一下我們去看電影吧,就看那部剛上映的科幻片,你不是很喜歡嗎?」
她終于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間轉換心情。
走在通道上邊想邊惱火自己,她等會該怎麽收場?
轉個彎,經過一道綠籬屏風,擡起頭,和一雙眼睛對上,那是一雙總是滿含意味的眼睛,很有辨識度,她不知不覺停步,萬分錯愕。
殷橋斜對着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自在地斜靠着椅背,左手臂搭在窗臺上,放在桌面的右手托着一只水杯,穿着牛仔褲的右腿斜斜伸展,姿态灑脫。雪白的軟質上衣領口敞開,可以輕易瞥見他頸項垂挂的皮繩上系着一塊別致的方形金屬墜飾,金屬的反光烘托得上方那張原就出色的臉異常亮眼。
夏蘿青下意識朝他的共餐對象望去,那是一名氣質文雅,和他年紀相近的女子,穿着講究,正秀氣地低頭進食,五官看不清,只注意到耳垂上的珍珠耳環。
夏蘿青迅速回頭,視線移回走道,以互不相識的姿态筆直前行。
她在洗手間逗留良久,苦惱地來回踱步,不知如何是好。真想立刻尿遁,一走了之,但鮟鱇魚先生必然莫名其妙,自尊受創。倘若就這樣回座,以她對殷橋的了解,他不借機調侃,大肆取樂一番豈肯罷休?真不巧今天的對象是鮟鱇魚先生,在他身上取材真是太容易了!
慢着,殷橋也帶人來了不是嗎?他總不能不顧風度撇開那名女子到她面前胡來吧?不對,她為什麽要擔心他的反應?她和他既無任何特殊關系,又無恩怨,公共場合,她和朋友到此消費再合理不過,應該大大方方出去才是。
對鏡調息壯膽,她挺起胸,轉身邁出步伐,走出洗手間。
一跨出門口,前方一只長臂擋住去路,她擡起頭,心漏跳一拍,殷橋竟到這裏堵她,他果然不想輕易放過她。
「有何貴幹?」她不客氣質問。
「上洗手間。」他理所當然答。
「洗手間?這裏是女——」她望向頭頂标示,咦!怎麽會是男廁!她竟糊裏糊塗進了男廁?大概她逗留的那幾分鐘沒有其他男人使用,她才沒有察覺。
「怎麽?走神到這種地步。看到我那麽緊張?連個招呼也不打?」他臉上散發着莫名的歡快。
「誰緊張了!我只是不想打擾你。」她推開他手臂,走避為妙。
「你家人知道你又換了對象嗎?」他拉住她。
「有什麽好奇怪的?你不理我我還能怎樣?」她不解地看着他。
「我怎麽會不理你呢?小蘿。」他傾靠近她,一手架在牆上,形成半圍攏的架勢,以他慣有的侵略性姿态,兩人間幾無安全間距。她一時感到離奇,這人老有登登徒子式的行徑,俯看她的一雙眼睛卻清澈瑩亮無比,沒有一絲猥瑣。她想起鮟鱇魚先生那對小而凸的魚眼睛,要是他也依樣畫葫蘆,恐怕不是被海扁就是直接被投訴性騷擾吧?她不禁暗嘆上帝的不公,決定待會要對鮟鱇魚先生更友善些。
她無奈回答:「你貴人多忘事吧,是你不接我電話。」
「你怎麽不多打幾次?我才知道你多有誠意道歉。」
「啊?」真是無言以對。她在記憶庫裏搜尋一遍,能及上他的自我的應該只有她哥夏翰青。「應該是你先道歉吧?做錯事的又不是我。」
「幫你怎麽會是做錯事?你說,卓越主動找你了沒?」
「……」
「沒有吧?那你還死心眼什麽?」
「不關你的事。」她想推開他,他竟植了根似地未移動分毫。
「別惱羞成怒,以後你需要我的地方還很多。」他拍拍她的肩。
「不用了,你這麽忙,以後就不麻煩你了。」她屈身想從他手臂下繞走,他直接撈起她臂膀上提,沒讓她如願。
「你再和那位俞安慷先生約會一次,以後可就沒完沒了喽。」
「你怎麽知道他名字?」她驚愣。
「這不重要。你別傷人家純情了,他哪天想不開把你給宰了,我就愛莫能助了,到時候你還真的是有冤無處訴。」
「不是每個人都那麽變态,人家是好人。」她嘴巴雖強,心裏卻微微忐忑。
「真不是蓋的,以後你家客廳可以挂個匾額寫上『好人』兩個字當家訓。」他搖搖頭。「可是小蘿,你對着俞先生那張兩栖類的臉不會更加想念卓越嗎?」
閉上眼,她扶着額頭深呼吸,扪心自問:她今年明明有到廟裏安太歲,而且是兩座香火鼎盛的大廟,為什麽還是走楣運讓她認識這個男人呢?
她鎮定地望向殷橋,回答:「請你不要鄙視兩栖類,世界末日的時候它們會比你活得更久。」繃着臉走沒兩步,背後立即爆出一串哄笑,她感到自己的血壓秒速上昇。
鮟鱇魚先生見她回座,立即堆滿了笑,将一只瓷盤推向她,殷切地介紹:「夏小姐,這是新推出的甜點,店經理推薦的。」
她點頭道謝,擎起湯匙,看着盤中央不知是蛋白還是奶霜的球形飄浮物,勉強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吃不出是什麽食材,滋味卻意外地好。她擡眼看向對方,忽然感到有些動容,有多久沒被如此珍視對待了?
那對望着她的魚眼睛充滿了期盼,溫柔而略帶憂傷,那是在恒久陰暗的海底裏企望陽光穿透深水的眼神,明知希望渺茫,還是不停仰望着海面。直覺告訴她,在他接近四十歲的人生時光裏,應該接近一半是漫長沉重的吧?
頃刻間,心底彷佛有塊久未被掘開的石板松動了。她慢慢放下湯匙,正襟危坐,直視那對眼睛,坦然道:「俞先生,我想告訴您,不管以後如何,我都很願意和您做朋友,當然如果您也願意的話。像這樣聊聊天很好,您說的那些事很有趣。」
鮟鱇魚先生愣了愣,像明白了什麽,趕緊指着甜點:「那當然,那當然。您吃,您吃,趁冰涼時吃才好。」
她點點頭,一連吃了好幾口,猛誇:「真的好吃。」
「您是個好女孩。」鮟鱇魚先生慨嘆。
「我其實沒什麽好的,我哥常說我不識大體。」
「我了解,您是被逼着來的。」
「唔?」她臉一熱,忙搖手,「不,您別這樣說,大家都需要互相了解,以後就是朋友了。」
那一餐的後半段遠比夏蘿青預想的愉快,對方提議送她回家,她欣然答應,走到停車場的路上,步伐是輕松的,完全沒想到這個約會的結尾會以莫名的方式劃下句點。
她剛碰觸到車門把,一股強勁的力道攔腰勾住她,将她往後拖抱了兩公尺遠,她大驚失色,喊了一聲,鮟鱇魚先生直沖過來,指着她背後結巴斥責:「你——你——把人放下——」
「抱歉,我女朋友不懂事,今晚勞煩您陪她吃飯,我送她回去就行了。」頭頂上的熟悉聲嗓一出現,夏蘿青大怒,想掙脫束縛,但腰上的臂膀似鐵箝緊勾,她全身倚賴在男人身上,男人臂肘上提,她兩腳騰空,姿勢極其不雅。
「誰是你女朋友!放手!」她使出肘擊,卻一再落空,身後那張帶笑臉孔竟往前探,親了她面頰一下,「好了,小蘿別鬧了,我跟你道歉,晚了,讓俞先生回去吧。」
「殷橋你不要鬧!放手——」
鮟鱇魚先生當場傻眼,瞪着眼前一對纏鬥不休的男女,自行組合劇情後,尴尬地發話:「夏——夏小姐,你們倆好好談,別吵架,別吵架,我這就先回去,有空再聯絡,晚——晚安。」
「等一下俞先生,他是神經病——」她揮舞着手臂叫喚,鮟鱇魚先生一溜煙竄進駕駛座,快速驅車離去。
「這不就行了?以後就別為難怎麽拒絕他了。」殷橋霍地松手。
她轉身不可思議地直瞪眼,拍了一下額頭,「你玩夠了沒?」
「你要懂得感恩,我是特地繞回來幫你解圍的。」他全無罪惡感地笑着。
「你這個人——」左右張望,難怪沒看到那名女子,大概先送女伴回去再趕回來。她怒叱:「你剛才那樣吓着人家了,不會用正常一點的方法嗎?他又不是壞人。」
親愛的小蘿,關于好人這種評監标準,你最好再好好想一下,別再為自己增添無謂的麻煩了。」他淡然回應。
她怔望着他。
他的世界裏,不會空出一點位置容納像鮟鱇魚先生這樣步伐沉重的人吧?如果她和夏家沒半點關系,他也不會騰出一時半刻為她花上心思吧?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必須附屬這麽多條件,什麽才是真心?但殷橋的世界簇擁了這麽多人,提供他目不暇給的選擇,寂寞稍縱即逝,所謂真心,只有寂寞的人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樂趣。
夏蘿青移開視線,輕聲說:「算了,以後你不用幫我了。」
「怎麽了?」
「沒什麽,我會找到辦法的。」
「你在生我的氣?」
「沒有。」
「那是為什麽?」
「就是不用了。」
然後她撇轉頭,不看他的眼睛。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脫口而出,她和他,不是同一種人,和他做朋友,有時候心很累。
但她當時不知道,不看殷橋的眼睛這個簡單的回避動作卻惹惱了他。
她上了他的車,連車型都沒瞧清楚,一晃眼大抵知道是輛寶藍色的昂貴敞篷跑車,車殼鋥亮,即使在夜色裏也極為惹眼。剛系好安全帶,繞出停車場,男人油門一踩,車身在數秒內如快馬向前高速奔馳,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咆哮聲,路景瞬間拉劃成銀光線條,完全辨識不清。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馳往哪條路,車身繞經市區,在環快道路上忽高忽低奔馳,從某個匝道進入了北二高,車體在高速行進間如魚得水變換車道,彷若在飄移。風馳電掣中,她真正領會了心髒快從嘴裏迸出是什麽樣的感覺,她的胃隐隐抽痛,卻一聲不敢吭,因為無法确定他是在享受高速穿梭的快感,還是借着接近危險的操控吓唬她。她抓緊安全帶,偷睐了他一眼,他直視前方車道的雙眸發亮,專注中噙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夏蘿青決定保持沉默,但內心發下狠誓,她今晚要是不幸作了鬼一定不會輕易饒過他,他要是獨活她就每晚到他住處鬧鬼,他要是和她一起作了鬼她就到冥府狠狠告他一狀。
夏蘿青小命不該絕,半小時的高速狂歡後殷橋把她安全送抵公寓。
她解開安全帶,暗暗打着冷顫,打開車門,不想道謝也不想說再見,他卻扯住了她臂肘,上身向她俯傾,極近地觀察她煞白的臉,撫摸她的右頰,拇指劃過她的唇,短短評了句:「你膽子很大。」
她想罵他瘋子,但還是明智地噤了聲,他手一拿開,她轉身迅疾逃離他。
該死的男人!如果他不過是想吓唬她,他确實辦到了。回到公寓許久,她始終有腳不沾地的幻覺。
回溯至此,醫師饒富興味地望着夏蘿青。「有沒有發現一件事,從認識他以來,你一直對他懷有成見?」
「成見?」
「嗯,無論他做什麽,你都找得出理由讨厭他,為什麽?不能把他當作其他和你相親的人一樣持平看待嗎?我很好奇。」
「……」夏蘿青呆了一刻,低首沉吟。
為什麽?
腦海裏閃現了一個美麗的身影,一個就像和殷橋出自同一個國度的女生。
女生是她大學同窗,轉學生,家境優渥,因為庭訓要求子女在外謙和低調,女生在父母職業欄永遠只填了模棱兩可的兩個字——股東。
女生長相出衆,一颦一笑拿捏好角度,身上總是有股清淡的茉莉花香,走動像練過臺步般風情天成,說話從無不雅字眼,習慣托着漂亮的下巴看人。女生冰雪聰明,活動滿檔仍然拿書卷獎,到哪裏都喜歡拉着夏蘿青一起,嘴裏總是說:「小蘿不參加我就不去了。」高興時就摟朋友一把,讓人受寵若驚。
兩人的交友圈不久就過半重疊,過了一學期,夏蘿青熟悉的朋友女生後來全都認識,也都先後納為好友,女生的受歡迎和她的美一樣天經地義。
半年後,女生和夏蘿青長久喜歡的男生交往了,消息一傳開,有好幾天夏蘿青沒有到學校上課,因為羞恥,她是朋友中最後一個知情的人。女生到處以憂傷的口吻告訴其他同學:「小蘿只要說一句話我一定放棄。」
她一句話也沒法說,因為她從沒向男生表白過,能說什麽呢?再說,在她和女生之間作出選擇并不困難,只是,夏蘿青自此對完美的人類敬而遠之。
殷橋讓她聯想起了那個女生,他們條件優越,不吝和各種人來往,看似大方、美好的軀殼裏卻隐藏着不确定性和傷害性,唯一的不同點在于殷橋不介意展現出他的優越感,即使在他示好的時候。
或許——或許——」夏蘿青試着正确回答醫師,「我對他有成見是因為,不喜歡他就不會有麻煩了。」
☆☆☆
「我今天不開車,給我一杯酒。」這次來到征信社,殷橋終于開口索酒。
小吧臺後的曾胖笑着點頭,「相信我,我的調酒很不錯。」
「這個資料應該有用,你追追看。」殷橋取出一張紙。
遞過一杯加了冰塊的調酒,曾胖斜睐殷橋兩眼——數日不見,他臉上的光彩漸消,原本爽淨的腮幫子甚至冒出了薄髭,說話力道略顯中氣不足,妻子失蹤月餘的後座力,終于慢慢在這個男人身上顯現出來。但造物主再次顯現了祂的不公平,縱使缺乏心思打理,男人透出的頹廢氣息烘托出另一種迷人典型,和酒類或香水廣告中刻意營造的男模形象如出一轍。
曾胖可是道地直男,他敢這麽肯定是因為方才外頭的接待助理目不轉睛的表情,為他個人的看法下了背書。
曾胖往紙上瞄了一下,會意道:「這是夏小姐舅舅的資料?」
殷橋颔首。「她最在乎的親人應該是他,但他好像什麽都不知道,我總不能逼問一個老實人。」
「你們結婚是否邀請了她的親人?我是指另外一邊的。」
「她的生母嗎?當然不,她是夏家最不願意見到的人。表面上,夏家就是她正式的娘家。」
「夏小姐沒有意見?」
「完全沒有,她和她生母關系并不緊密。」
他承接上次中斷的話題,繼續披露往事,聊到卓越的段落,殷橋忍俊不住笑了。時移事往,他清楚記得夏蘿青的差別待遇在他面前展露無遺,她輕易對着他人喜笑顏開,卻為了他一個小玩笑傷心欲絕,這絕對可以在他情史裏載下不光榮的一頁。他完全料不到,平日裏大而化之的她,可以為了一個吻任憑理智線斷裂,失态若此。
「這是卓越那家店的地址。」他從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曾胖。
「這個夏小姐——很特別。」曾胖搔搔腦袋,他的辭彙有限,「他們倆後來還有見面嗎?」瞄了眼名片上的店名與地點,曾胖猛然記起這家店曾數度被幾個美食行腳節目介紹過,店主那名酷帥的長子可是店內一道另類好風景。
「當然。她對那家店的感情不同一般,那家人對她也确實是好。」殷橋并不諱言。
「那次在卓家不歡而散後兩人怎麽再見面的?」
垂眼尋思,他該怎麽避重就輕描述俞安慷這一段的?他是否說得太多了?他盡可以略過不提的,把一切相關資料交給曾胖處理,靜候答案,何需再次回溯掀起漣漪?長久以來,他未有向任何人訴說情史的習慣,即使連夏翰青也未必能窺見全貌;面對一個外人,他說的的确多了點,多到足供八卦新聞連載爆料。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他說。
在卓越店中的親吻事件中碰了釘子後,他亟欲擺脫不良心情,讓夏蘿青在他生活中銷聲匿跡,全心投入工作對他而言一向是最有效的排遣方法。
他參予各項報告會議,出現在辦公大樓的時間開始多得令人側目,一向視分析産業趨勢與各項指數為畏途的他,積極閱讀累疊的分析資料,越是索然無味越是不離手,直到咖啡上的拉花圖案令他聯想到趨勢線,他才動念查看電子月歷——半個多月了,他半個多月沒跷班了。
約會次數減少,他回殷家吃飯的次數便較為頻繁,不介意回答父母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
「劉佳恩的事解決了嗎?」
「律師在解決。」
「最近在跟誰見面?」
「朋友介紹的醫師。」
「嗯,可是有人看見的不是那位醫師。」
「那是無關緊要的。」
「——的确是無關緊要。」
「那就別再跟無關緊要的人夾纏不清了。董監事要改選了,你大伯的人如果當選對你沒有好處,最近多做一點可以讓人探聽的事吧。別忘了,不管你有沒有興趣,結婚的事得好好考慮一下,可以嗎?」
他父親說話時永遠語調平直,波瀾不驚,再困擾的問題從他父親嘴裏說出來就是少了那麽點重量,但只有那一句——「不管你有沒有興趣」,殷橋便知道,他父親在對他下通牒,以溫良的方式。
外人不明了,殷橋從來沒有忤逆父親的習慣,他父親也從未對他疾言厲色過,兩人間的關系像合夥人勝過父子。殷橋享受自我之外也得維系自家的利益,他的一切都是殷家賦予的,所以在順從與自由選擇間權衡得失是他自小必須學會的生存法則,學業、工作、生活皆是如此,未來婚姻也将比照辦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強大心理素質非他所向往,殷家給了他最好的,他理當做某種程度的回饋,所以無論如何放縱自己,他從不曾走得太遠。
婚姻已非第一次提及,他心裏有數,只是慣性使然,能拖多久算多久;對殷家而言,婚姻是必要性,和興趣無涉,更和浪漫無關。
但這一次,殷橋多想了那麽一會兒,多想了一會兒婚姻這個東西,他該給予它什麽樣的面貌?以何種方式與它和平共處?如何在一切膩味生厭之前不傷害彼此地結束它?困難的其實不是結婚,而是難覓共識相同的對象。
尚未思考出清楚的輪廓,他就在那家中餐廳和夏蘿青不期而遇。
她另覓了約會對象,且裝作不認識他,令他忍不住好奇,尋了空檔打電話詢問夏翰青,得到的資訊是——「那位是俞安慷先生,一家晶圓廠的總座,我伯父有投資,俞先生對小蘿印象很好,但見過兩次面小蘿就不再答應約會,這次不知她哪根筋不對了,又答應了對方。」
答應了對方,因為她放棄了殷橋這個吃飯夥伴。他的不是滋味并非她把他和俞安慷視作無甚差異的相親對象,也不是在他即興上演了一出停車場戲碼,成功吓退了俞先生後,她卻一點也不領情;而是她之後的眼神,她視他為陌路的眼神。
飛車事件後,她果真不再打電話給他。
沉寂多日,夏翰青開口邀請他至家中作客,他念頭一動,馬上答應。
那一晚,夏蘿青未與家人共餐,飯後才出現在偏廳一隅,與夏父對話良久,垂首默立偶發一語,似乎只有聽訓的份。
殷橋經過時瞥見,走到陽臺,狀似不經心地問:「你妹怎麽肯回家了?」
「有求于人,自然就出現了。」夏翰青笑答,手裏忙着泡出上等高山茶。
「為哪一樁?」
「還能有誰,八九不離十是為我舅舅。」
「所以應該是錢的事了?」
「當然。」
「會讓她如願嗎?」
「我爸?」夏翰青舉起聞香杯嗅聞,順手遞給殷橋一杯新茶,嘴角噙起不明的笑,回答得簡潔有力:「不會。」
「她可知機會不大?」
「知道。但她天真,以為求久了就有回響。」
「像她對卓越那樣嗎?」
夏翰青訝異地看向他。「你知道那小子了?」
「去他店裏吃過一次飯。」
「難得,她一向守口如瓶的,要不是我家有個厲害的夏太太,她還每天晚上興高采烈地賴在人家店裏做白工呢。」夏翰青笑。
「伯母何必這麽做?」
「怪不得她,其實一開始我爸媽也沒想到管束小蘿,要不是因為她任職公司的老板得知她父親是哪號人物以後,拿了計劃書找上我爸請求合作投資,家裏誰管得着她?第一次尚可忍耐,第二次,她的另一個老板希望得到夏家的标案,說服小蘿擔任采購,以為施點小惠就可以向我爸關說。這些人根本不了解,我爸可不是誰的帳都買。為了避免麻煩,幹脆讓我媽安插小蘿在基金會做事,但基金會裏的行政職很無聊,是個沒路用的閑差,內部核定薪水三萬二,比外面強不了多少。小蘿不愛去,偷偷在外面打工,但我媽神通廣大,總是有辦法知道。小蘿不是沒試過,一般正常公司行號錄用她最長三個月,最短半個月,就會把她辭退。剛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倒楣,後來才知道是我媽的傑作。我媽認為,與其做些讓人呼來喚去的差事,還惹出麻煩,不如在自家待着,等着嫁人。」同樣血緣的兩兄妹,夏翰青卻稱呼夏太太為「我媽」,對夏家的認同度可見一斑。
「既然要她好好待着,何不核高一點薪水?」
「好讓她暗渡陳倉給我舅舅解危嗎?不,我爸不做冤大頭。」
這已非單純情理面,更像是涉入私人恩怨了。
殷橋不方便再追問下去,他想起夏蘿青一副烈性卻心甘情願接受安排到處相親,想起她私下轉賣二手名牌的副業,不得已在基金會耗時上班,得空還兼任她舅舅工班班底,這樣的執着僅是為了一個拖累她的舅舅?
你們這些人!
她曾經這樣說出口。
自與她相識,她言語裏總有意無意将殷橋劃分歸類為某個族群,界線兩側壁壘分明,一側是他與夏翰青之流,而與夏翰青系出同源的她卻選擇站在另一側,鄙薄她的來處。
夏蘿青鄙薄她的來處。
他想不透的是堂堂夏家讓女兒過得如此拮據的必要性何在?她那溫文爾雅的親大哥,一派事不幹己,對妹妹的窘境袖手旁觀,悠然在清風花香拂面的陽臺品茗,這讓也有個妹妹的殷橋不太能茍同。
「你幫個忙其實不難,何不出手?她可是你妹妹。」殷橋笑問。
「就因為是我妹妹,可不能讓她一輩子天真下去,夏家絕不會讓居心不良的外人當成提款機,把我妹當提款卡。」
「你們防起人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好說。人不該不勞而獲,不是嗎?」
新茶的餘香含在舌根,清洌回甘,方才一席話餘味懸在心頭,久久不散。這才是他認識的夏翰青,大方絕不随意施用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話題轉至業界新聞,夏翰青暢談着他的投資布局大計,殷橋悉心聽着,偶爾提出問題;這是他的優點,從不誇誇而談未涉獵的領域,懂得适時讓對方發揮。他略微分了一點心,端詳眼前談到事業就雙眼透亮的男人——他就這樣把妹妹的事抛在腦後了?夏蘿青在他心裏到底有多少份量?然而,殷橋發現自己無法在心裏非議夏翰青,或許誠如夏蘿青所言,他和夏翰青是同一種人,情操高尚不了多少,同樣不為婦人之仁,同樣權衡利害。
一刻鐘後,兩人眼角同時觑見夏蘿青從偏廳走出來的身影。殷橋躊躇片刻,飲完手中的茶,向夏翰青道:「晚了,我順便送小蘿回去吧,她搭車不方便。」
「送她無妨,別插手這事。」夏翰青正色叮咛。
「放心,就你一句話。」他比了個手勢,旋即追上那抹綠色身影。
「殷橋要走了?」夏母迎上前,滿臉堆笑。
「是。我送小蘿回家。」他欠個身。
「那好,麻煩你喽。」
才接收到夏母的殷勤,正坐在玄關椅上換鞋的夏蘿青仰頭看見殷橋,小臉随即垮下,連佯裝的客套也省略。
「別這麽不給面子,你想讓你家人認為我們有『過節』嗎?」他俯身低語。
這句話産生了效果,她臉色稍霁,舉手和夏太太道別,兩人先後走到前院停車處,她直步向前,過車不入,殷橋拽住她臂膀,向後返轉,将她背抵車身,雙臂圍攏住她,「得了,還在生氣?」
「我沒這樣說。」她無精打采垂看地面。
他逼視她,她掉開臉,不願與他目光接觸。對峙一陣,他像發現秘密般低呼:「啊——看來卓越跟俞安慷都祝你幸福,所以你才遷怒到我身上吧?」
話一入耳,她怒轉頭,貓眼含瞋。「你這人——怎麽這麽讨厭!」
這話乍聽刺耳,但兩人相識以來,她未曾遮掩對他的喜惡,這段時日,殷橋從驚奇、惱怒到自我調适,已能平心靜氣。夏蘿青與他像兩塊相斥的磁鐵,一段距離內就無法再更進一步,這樣的排斥在他生命中實屬異數,而他極不習慣這種異數存在,無論如何沉澱心情,總有股驅力促使他将之排除,或許因為這個原因,他其實無意追求她,卻仍想接近她。
仔細瞧她,一旦被逼出怒意,這張不笑時顯得超齡的厭世臉龐,便呈現出反差的孩子氣,怒意是年輕的她尚未能調控良好的情緒,這讓殷橋看清了一點,她雖是個異數,但不會是最困難的一個。
他耐住性子道:「我這個讨厭的人喜歡日行一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還想活久一點,公車比較安全。」她看了看表,直板板的口氣。
「放心,今天沒開跑車,以後你不喜歡,我都不開快車,可以嗎?」
她聽了,直眼凝視他好一會兒,慨然道:「殷橋,我哥都不管我了,你也別管我好不好?不會有人怪你的。」
殷橋頗為訝異。她以為一切的接近都是因為夏翰青?他誠摯地說道:「你明不明白,一味的倔強對你沒有好處,除了吃暗虧,別人并沒有損失。你這樣非黑即白讨不了好,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下次再來,我保證你一樣碰釘子。別以為你三番兩次開口就算低聲下氣了,你爸可是生意人,你哥有他的考量,你得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談。至于對付我和對付你家人則是兩回事,別混淆一塊去了。」
她安靜思索,雙眼眨了又眨,其中的火燥漸消,眸光終于軟化。不久,她低聲致歉:「對不起。」
「講和了?」他伸出手。
她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手,讓他握住。他緊縮了一下手,感覺她手心的粗繭依舊,「還沒吃飯吧?」她肯定是空着肚子來的。
她搖搖頭,意興闌珊。
「介意我請你吃消夜嗎?」
「不用你請,我身上還有錢。」
「想吃什麽?」
「夜市。」
夏蘿青再一次讓他見識到她強大的消化力,當他在車邊等着她采買回來,雙手兜着大袋小包走近他時,他忍不住瞠目,「你知道我吃過晚飯了吧?」
「放心,我保證吃光。」
這句話的真實性他非常懷疑,她還順帶買了半打罐裝啤酒,準備豪飲的氣勢。
「我們到哪裏?」他随口問。
「到我那裏吧。」她說。
到我那裏吧。
頭一回有女人對他說出這句話不帶任何暧昧色彩,果然她接着說:「我酒量不好,在外面要是醉了,總不能要你背我回家。」
公寓裏另兩名女孩見到他們一起返回,異口同聲道:「你哥又來啦!」
「嗯。」夏蘿青漫應了一聲,不作解釋。
進了房,開了燈,他環顧了一下,房裏一樣素淨整齊,沒添加多少東西。對于簡陋的香閨被異性輕易窺探,她沒有表現出別扭或羞赧。兩人在書桌旁坐下,她把買來的小吃攤開,鹽酥雞、花枝、鹵味、米腸、烤玉米、豬血糕……殷橋實在不願細看,這簡直是自毀式吃法!那纖細的女體是如何盛載足供三人份的食物的?
但見她毫不客氣地吃起來,表情落寞,垂眉低目,只嚅動嘴巴卻不說話,間中只寥寥問了句:「你不吃嗎?」
他搖搖手。
「那你上來幹嘛?」
「我喜歡看你吃東西。」
「你真是怪人!」
不消多久,她就在他面前展現超級吸塵器的功力把那攤食物吃幹抹淨,就在她啃完最後一口烤玉米,殷橋又更肯定了一件事——夏蘿青完全不在乎會在他心中留下任何負面形象。
收拾幹淨桌面,接下來她開始喝起啤酒,喝完一瓶即打起連串酒嗝,又開了第二瓶,連喝數口沒停過。上了兩次洗手間後,戰力再開,續飲第三瓶,自始至終都在獨酌,沒邀請他喝過一次,他狐疑問:「怎麽想喝酒了?」
「這樣就不必想不開心的事。」
「你該學着放手,別老是以為可以承擔和你無關的事。」
她轉頭望向他,彎起唇角笑了,臉頰浮起紅暈,笑容有點迷糊。「有時候覺得累了,我也想像你一樣。」
「像我怎麽了?」他趨前傾聽。
「像你一樣心裏沒有任何人。」
他怔住,暗訝,「誰告訴你的?」
「你——」她伸出食指,覆在他唇上。「你說的。」
「我什麽也沒說過。」他抓住她的手。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猝然貼近,鼻尖就要碰着他,一雙貓眼直勾勾盯住他,似探照燈探進他眼底,得意地笑,「我看到了,你騙不了我。」
他清晰聞到了她唇上冰啤酒的味道,覺察出她已在微醺狀态,說話有些慢半拍,他不知道的是她的酒量其差無比。
「小蘿,你還願意和我見面嗎?」他趁機問。
「好啊!」她沒有猶豫。
答應得異常爽快令人懷疑她腦子糊塗了。
「你是不是沒聽清楚我說的話?」
她回頭喝完最後一口啤酒,咬字不太輪轉地回答:「見面吃飯不是嗎?我想通了,我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吃飯是好事,如果你不介意請客,反正我們在一起也就是吃飯,還能做什麽?」
他驟然大笑,「你想做別的我也不反對。」
「才不要,我不想和你做別的事。」
「為什麽?」
「我又不想愛上你。」
如此直白的答案,顯然酒精已經控制了她的思維。
「愛上我有什麽不好?」他逗她。
「就是不好。」
他将她連人帶椅整個轉過來拉近,兩人促膝面對面,她的雙頰整個紅透,眼神已現迷離。
「你怎麽知道不好?你想不想試試?」他悄聲問。
「試什麽?」
「愛上我。」
她咯咯連串傻笑,「我又沒瘋。」然後,她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待會走時記得帶上門。」往前一磕碰,前額抵着他的胸,沒了聲音。
他确定了第二件事,她酒量非常糟,喝醉的方式是徹底斷片,絕不拖沓。
他讓她靠在胸前一會兒,才攔腰抱起她,安放在床上,站在一旁察看了她幾分鐘,确定她不再有動靜,替她關了燈,合上門,悄悄離去。
殷橋不确定夏蘿青對于那晚的事存留多少記憶,自那晚之後,她對他的敵意倒是消解了,彼此除了策略性的在高檔餐廳共餐,平日他三不五時便派人送上精致餐盒——是的,餐盒,不是花不是首飾也不是華服,明顯能令她獲得立即性快樂的東西便是美食。她收到後固定回覆兩字簡訊——「謝謝!」沒有多餘表達。
如他所預料,夏蘿青不會是最困難的那個異數,可不意謂着她就容易掌握。
她看似坦率直言,與他之間卻總隔了一層透明屏障。相約見面時,她可以暢聊學生生涯、工作的趣聞,但幾乎略過家人避而不談,尤其已另嫁他人的生母,從不列在話題名單;另一方面,她理應埋怨夏家人,在他面前卻少有微詞,若免不了提及,那流露出的懊喪情緒和口吻,彷佛夏家是一家否絕她提出貸款申請的銀行,而非自家人不相挺的概念;她從不企圖向殷橋求援,無論是明說或暗示,一次都沒有。事實上,殷橋期待着她開口,錢是其次,他好奇的是她示弱的模樣,這樣一個不把青春過得無憂無慮的女孩求人時會有的模樣不時騷動他的想像。
但夏蘿青不僅在心理上未能讓他如願,她的生分同樣反應在肢體上,每當他稍有靠近,平常不拘小節的她體內彷佛有個雷達發出警示,在第一秒時提醒她巧妙地拉開間距。初時殷橋不疑有它,幾次測試後發現自己并未多心,因為她經常出言提醒,絕不委婉——「坐過去一點,這是三人座耶。」,「我沒重聽,說話別靠那麽近。」,「當我是小孩,過馬路還要你牽着?」,「你是在觀察我的繭還是偷看我的掌紋?放手!」,「我也不懂夏太太為什麽腦洞大開選了這件深V,但你可以不要一直用眼睛提醒我嗎?」……
必須承認,夏蘿青很具備惹惱人的本事,他自恃修養不差,但一把無名火仍然三番兩次地從心口燃起。他介意的并非老被懷疑有企圖一親芳澤之嫌,而是她始終未擱下的見外,讓他必須不時按捺一股沖動,一股想将她整個人按壓在牆上的沖動——當然不是吻她,他還沒失心瘋,他不過是想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些私密心事終究無法坦然向外人道出,所以曾胖聽到的只有七成的敘事,七成就夠了,已超越了他的底線。
曾胖納悶提問:「照這種來往模式下去,一年半載也進不了禮堂,夏小姐是怎麽點頭的?」
「發生了一件事。」殷橋遞過去空杯,再要一杯酒。
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
這件始料未及的事發生當天,夏蘿青早上心情還挺愉快的。
她一早到基金會應卯打卡上了班,中午搭兩站捷運到卓越店裏用餐。
一跨進店裏她的心就暖洋洋起來,照樣在工作區和老板夫婦閑話家常,送餐順便收銀,幫忙消化已經塞車的點單,直到人潮減少時,她自行舀了碗湯到角落用餐,還打包了一份刈包和鹵味切盤準備送到附近工地給她舅舅。
這曾經是她理想的生活模型——和喜愛的人在一起,守着一間踏踏實實有風格的好店,很心甘情願地工作,勞累一點也無妨,存下足夠的錢,買下照得到充足陽光的小公寓,用省錢又別致的方法打造充滿鄉村風情的小窩,在陽臺莳滿花草,四時都有怡人花香。因為和喜愛的人在一起,有委屈也不擔心,所有的困難都可以攜手解決,一切的努力都有目标。
很簡單的夢想描繪,但她連一步都達不到。
例如現在走過來坐在她面前對着她露齒而笑的男生,永遠也不會娶她;那一對在工作區日複一日做着同樣煮食動作的可愛老夫婦也不會變成她的家人。
「我最近健身房比較忙,不會每天來店裏喔。」卓越拍了一下她腦袋。
「沒關系,你忙啊!我又不是來看你。」她笑。
但她的确喜歡看他,看他一笑眯成線的丹鳳眼,左側若隐若現的酒窩,齒列整齊的白牙,總是未語人先笑,彷佛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
都不成問題,就是夏蘿青第一次見到卓越時的感覺,就算是十年後在記憶裏依舊歷歷如繪。
們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大一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中,她在校園裏飛速騎着單車趕着上課,騎過一處漥地時,龜裂的路縫不幸卡住輪胎,她冷不防被加速度抛在幾公尺外的杜鵑花叢裏,以詭奇的姿勢嵌進枝葉中動彈不得。身體各處的疼痛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那天穿了一條及膝圓裙,她第一個念頭是很想死。這時聚攏過來的人群裏伸出了一只健壯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出花叢,高大的身影随後擋住衆人視線,讓她整衣拉裙,并且全不嫌髒地徒手拭去她一頭一臉的污泥和碎葉。她一時激動得想喊對方恩公,對方卻先開口了。「哇,你有輕功喔。」她在滂沱大雨中難為情地擡起頭,看見的就是卓越那張陽光穿透雲縫的眯眼笑臉,那一笑觸動了她從未打開過的心門,從此她對開朗健碩的男生情有獨鐘。
而開朗健碩的卓越從一對好父母身上承繼了溫良的性情和同款的笑容,好父母和那間令人味蕾大開的好店簡直是完美的周邊組合,齊聚在卓越身上強烈磁吸了她寂寞的芳心。夏蘿青有着努力向目标邁進的正向個性,她努力觸及那完美的周邊組合,但努力和擁有不一定相連在一起,卓越始終沒有愛上她。
但無妨,她将這家店的存在昇華成一種幸福指标,就像擁有偶像的簽名T恤一樣挂在牆上觀看也開心,更何況還能随時親臨。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那個殷先生一起吃飯?」卓越忽然問她。
「不是解釋過了我們沒什麽。」她再次澄清。
「有什麽也沒關系啊。」
「真的沒什麽。」她鄭重強調,還附耳對他鄭重叮囑:「你一定要跟你爸媽講,真的沒什麽,他那個人就愛開玩笑。」
「那就奇怪了,他連續半個月每天下午都打電話來訂三十個刈包,不是因為你的關系嗎?」
她一聽,嘴裏含的一口湯險些讓她嗆岔了氣。她清了清喉嚨:「為什麽一定跟我有關系?你怎麽不認為是店裏刈包太好吃了?」
卓越偏頭思量,「是這樣嗎?怎麽我每次送去的指定單位都不一樣?他自己根本沒吃都在大放送吧?他到底是哪個單位的?閑錢很多嗎?」
她愣了愣,随口胡謅了一個公司模棱兩可的職銜,其它推說不清楚。
為什麽?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她思索着,為什麽不說實話,陷入了扯謊的回圈?
因為擔心,擔心店裏的人視她為非我族類,她和這家店的連結就會消失。事實上夏太太讓這個連結消失過,卓越有好一陣子不讓她靠近工作區,連順道送餐都不被允許。
當天晚上在和殷橋的兩人聚餐上,她不時盯着他瞧。他連續多天向卓越店裏訂外送是為什麽?除了展現他不把那點小錢放心上,他想向卓越表達什麽?她着實困惑。
她當晚身上穿了件白色絲質上衣,款式別出心裁,價錢貴不可言。進食時動作特別秀氣,手掌掩在胸口,小心翼翼呵護着。可惜,那片珍珠般溫潤的潔白色澤維持不到一小時,便徹底毀了。
她記得殷橋當時說了個高明的笑話,抓到了笑點的她剛綻開嘴角笑了兩秒,一抹紫色身影帶着一股香風來到他們的桌邊,她根本連來人的長相都還沒看清,也沒聽懂那幾句陰恻恻的譏刺——「讓你撥個時間和我面對面談你百般不願意,倒是有大把時間留給新歡,你是看上她哪一點?」,桌上那杯上好的紅酒瞬間被一只雪白的柔荑奪去,向前一送,裏面的酒漿立即呈半圓弧狀飛灑出去,恰好弧狀尾端就是夏蘿青的白色上衣,那一片雪白迅速染成了奼紫嫣紅。
刀叉從夏蘿青掌心掉落,她擡頭與殷橋面面相觑,拂去臉上的酒液,又俯首探看衣裳,一秒色變,低喃:「我的衣服,完了——」
「不用緊張,他會買更多新的補償你。」禍首再奉上一句。
夏蘿青不知道這名不顧形象鬥膽在公衆場合撒野的女子是何方神聖,只知道新衣泡湯了,她腦子發脹,和殷橋同時站了起來,殷橋正要開口,她搶先攫住女子手腕,狠戾地撂下話:「跟我出來!」
女子高挑纖細,又足蹬十公分細跟鞋,即使再不情願,嬌軀也無法抵擋夏蘿青的沖天氣勢,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拽出餐廳。
餐廳外是停車廣埸,夏蘿青甩開手後迅速打量了女子一回,質問:「叫什麽名字?」
「我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狀況!」女子冷嘲。
她再仔細端詳女子一回,恍然大悟。「劉佳恩?」
女子沒說話,算是默認。
她攤出手掌。「手機拿來!」
「做什麽?」
「拿來!」她惡狠狠欺向前。
也許未被恫吓過,劉佳恩略有怯意,從側背包取出手機交給了她。
夏蘿青将自己手機號碼快速輸入後交還,「三天內賠錢給我,否則我就投訴新聞臺。」
「你——」劉佳恩受脅,忍不住反唇:「你可以找殷橋賠啊!他什麽都舍得送女人,不差這一件。」
「他幹我屁事!」氣急攻心的她爆了粗口,「你們這些瘋女人,以為和他吃飯說話的都是看上他的。告訴你,我跟他只是朋友,聽清楚沒?你剛才怎麽不潑準一點潑在他頭上?」
劉佳恩往後瑟縮,嘴裏仍是不饒:「他只會帶女朋友來這家餐廳,你別想替他脫身——」
「我的天!」夏蘿青雙手握拳,翻個休克式白眼,「你瘋得不輕。我問你他哪點好了?值得你這麽丢臉丢到家?」
「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要是有他這個人的所有權,我一定立刻把他打包送給你,而且還要跟你打契約請你不要放他出來作亂,但是很可惜我沒有——不,很幸運的我沒有,這是他媽該擔心的事,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女生幹嘛跟這種人糾纏不休?他除了那張臉哪裏好了?醜八怪立志也可以整形成那樣!」
「你這個女人怎麽這麽說話!你是哪來的——」劉佳恩全然傻眼,張了半天的嘴迸不出一個有力的字眼。
「我說的是實話。你當他是天山雪蓮嗎?人間罕見光彩照人,不但可以解奇毒還可以內力大增?告訴你那是小說亂編的,我上購物網查過真正的天山雪蓮,一株幾十塊錢就買得到,功效還不如冬蟲夏草——我到底在說什麽!我被你搞瘋了!你要是我的親姊妹我一定揍你!」她兩手抱頭扯發,怒不可遏。「還是你看上他家有錢?那是他爺爺厲害,你怎麽不瘋他爺爺?現在也很流行老少配啊!」
「你不要亂講,他爺爺早升天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愛莫能助。記得賠我錢,敢作敢當。」她怒意熾盛,頭也不回地跨步過街,連同追出來的殷橋一塊抛在腦後。
事隔近一年,說起這件遭受池魚之殃的紛争,奇怪的是,夏蘿青還能一字不漏記得當時所有的對話。
「你——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麽這麽生氣?」柳醫師反問。
「我?」她沒仔細想過,「因為那件新衣吧。」
因為那件要價不菲的新衣,她的确失态了。
「是嗎?」醫師一手拄着額角凝視她,「新衣就算肇事者不賠,殷先生也必定會買單,你并不會有所損失,反而是肇事的一方失了顏面,大家認得的可是她,你發這麽大的脾氣是為什麽?」
為什麽?她呆瞪着水杯,答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