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飛
經過幾次審訊，你被蒙住眼睛帶到一個房間，途中你聞到很奇妙的香味。這是一間只有門沒有窗戶的房間，大概二十幾平，這扇門只在你進來那天打開過，你沒有鑰匙，牆角有一張鏽跡斑斑的折疊床，床頭挂着一盞卡通壁燈，壁燈尾部垂下一根長長的棉線，即使你平躺在床，只要稍微擡手就能開燈。除此之外，房門左側有兩塊塑料板搭建的簡易浴室，廁所和浴室連在一起。
在這裏，你的基本生活不成問題。
你被帶到這裏前警方取走你身上的所有物品，包括你從不離身的婚戒。你不知道時間，弄不清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除了避光，這間房的隔音也很好。沒有聲音，沒有光線，剛開始你能通過體內的生物鐘判斷大概時間，可漸漸你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刻一次比一次短，你的判斷逐漸喪失可信度。
後來你發現只有等你睡着他們才會送食物過來。你每次睜開眼都能看到床下和你鞋子擺在一起的飯菜，已經完全冷掉，但并不影響你的食欲，你吃得很幹淨。
你知道他們在暗處觀察你，也清楚他們打算消磨你的意志，可你并無怨言，相反還有點開心，因為你知道你的計劃成功了。
在房間裏，你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拉動壁燈開關，細長的棉線在指尖纏一圈，手指向前彎曲，燈滅了，你的世界陷入黑暗，再彎一下，燈又亮了，你的世界重複光明。
你幻想如果你的人生也像這盞燈一樣由你控制就好了。
然而某天一直由你控制的世界突然改變，你睜開眼睛，打開壁燈，房間裏出現了原本不存在的東西。
一張紅色長桌，兩條靠椅，它們被擺在房間正中心侵占你的世界。突如其來的改變令你有些不安，你坐起來，掌心抵住床沿，壓迫感從你的掌心抵達你內心深處。
它們在昏暗壁燈下好似長出濕滑的觸手，首先纏住你的雙足，接着攀沿到你的軀幹，将你牢牢束縛。
你拼命抵抗，你明白絕不能讓它鑽進你的大腦，你盯着它，一直盯着它，直到你的眼球布滿血絲，困意如洪水猛獸将你吞噬，你再也無法抵擋，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再次睜開眼睛，你看到椅子裏坐着一個陌生女人。
你認為她和之前審問你的人一樣，懷疑你，質疑你，最後用十分滑稽的理由來評判你。
——出軌。
——投保。
——不良嗜好。
——心理扭曲。
只有你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人已經消失。現在沒有人會相信你。
你重新躺回床上，背對這個女人。壁燈沒有關，光線雖然微弱卻不至于讓你完全陷入黑暗，你無法做到真的入睡，畢竟你能感受到身後女人的視線至始至終沒有從你後背移開。
她似乎猜到你在裝睡，你無視她一會兒後，她開口了：“你好，常飛。我不喜歡讓人對立的官方稱呼，鑒于我們二人特殊關系，直呼名字也不合适，況且我年紀比你大很多，你可以稱呼我程女士。今天我來正式通知你，現在由我接手你的案子。”
你不想回複她。
她的聲音有種中年女人特有的感染力：“初次見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計劃成功了。”
你感覺頭皮一陣酥麻，那條看不見的觸角正在嘗試滑入你的大腦，你無法再忽視，你從床上坐起來。
那個讓你稱呼她為程女士的女人微笑向你走來，你的內心滋生除麻木之外的其餘情感，你開始對這個陌生女人産生好奇，好奇她對你了解多少。她身穿駝色風衣，身高在女性裏面很突出，脖子上戴着一條老舊的紅色絲巾。
她有一頭棕色卷發，臉上挂着副墨鏡，你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是看到她兩片塗着紅色口紅的嘴唇明顯上揚，你忽然有種緊迫感，你想逃避，她卻不允許你退縮，直接宣告只有你知道的計劃：“你利用犯罪事實将自己暴露在危險的公衆視線引起社會關注，是希望借助外界力量來尋找這具屍體的身份。”
“前提是你沒有撒謊……”
你在驚訝中看女人慢慢取下墨鏡，她有一雙與溫柔聲音完全不符的冷酷眼睛，她看你的眼神像在檢查産品是否符合質量标準，可從她兩片紅唇吐出的每一個字又極富情感。
她再次強調：“前提是你沒有撒謊。在接受調查的過程中，你一再否定被害者不是你的未婚妻，同時你也承認被害者和你未婚妻十分相似，你願意承擔罪責，卻不願意承認被害者的身份。但是有一點很奇怪，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向警方提出尋找你真正未婚妻的要求，除非你早就知道未婚妻的下落，也明白警方無法給她提供幫助。”
你察覺濕滑的觸角已經鑽進你的左耳，刺穿耳膜，引起耳鳴，進入你的大腦。
程女士在房間漫步，她的高跟鞋敲打地板同時敲擊你的大腦：“我推測你殺死被害者之前曾嘗試尋找她的身份，但是失敗了，所以才會借用網絡平臺尋求幫助。”
你意識到她不一樣，她冷酷的眼睛能跨越人類複雜多變的情感直達真相，她極富情感的語言又中和她的冷酷，即便你清楚她正打算一點一點侵蝕你的大腦，可你不想阻止她。
你告訴程女士：“是的。至少在我死之前讓我弄清楚這個毀掉我幸福人生的女人究竟是誰？”
程女士的指尖碰了碰脖子上的紅色舊絲巾，真誠地問你：“你願意相信我嗎？”
——你願意相信我嗎？
本該由你請求她，她卻反過來請求你的信任，身為犯罪者被同類排除的你突然感到一陣久違的溫暖，這股溫暖幾乎讓你流出眼淚，同時你覺得內疚：“曾經也有個警察幫助過我，可他現在下落不明，我擔心……”
你還沒有說完程女士便打斷你：“真相總是伴随危險，如果足夠有趣，我可以冒險。”
“足夠有趣？”
你沒有聽懂。
程女士反問你：“是不是感覺我和你之前接觸的警察不一樣？”
她确實不同，也沒有按照正常流程審問你。
程女士解釋：“我不喜歡對立關系，即使面對犯人，我也不會将犯人放在我的對立方去鬥争。我更樂意做一個旁觀者，旁觀者可以更客觀分析犯人每一句證詞和每一個表情，而且不用付出任何感情。”
她的話讓你有些不悅，你以為她信任你，其實只是她身為旁觀者對你的測試，她不會投入任何感情，包括對你的信任。你意識到自己的情緒被她掌控，你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你開始反擊：“程女士，身為旁觀者的你認為我有沒有撒謊？”
她輕松識破你的想法：“這是一個圈套。如果我回答不相信，你會立刻請我離開，如果我相信，你會覺得我在欺騙你。不要将我當成對手，又或者把我視作同伴，相信我，我們對立或平等，對你沒有任何幫助，只會白白浪費彼此時間。我只會做你的旁觀者，從你的證詞中找到真相。”
你看着程女士繞長桌一圈坐進椅子，另一張是為你準備的，她微笑邀請你過去讓她盡情啃食你的大腦。
你還在猶豫，你不确定她是否值得信任。她再次用驚人的敏銳看穿你：“在調查中你常常陷入沉默拒絕配合，只是不斷重複被害者不是你的未婚妻，原來你不是害怕真相，而是害怕回憶真相。”
你聽出她語氣中的諷刺，你猜她或許是沒有料到有勇氣犯罪的你居然害怕回憶過去。
你同樣用諷刺的語氣回複她：“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這段過去有多麽罪惡。”
你的反應讓程女士意識到自己冒犯到你，她很快恢複溫柔：“抱歉，我不是有意傷害你。”
你發現她沒有你想象中那麽了解你，她一樣會在你的影響下情緒失控，你不再覺得她神秘，雖然她擁有令你驚訝的直覺。
程女士說：“想找到被害者的身份就必須否決她是你未婚妻的身份。”
你回答她：“我當然知道。”
“至少你要先說服我。”
“我只是需要時間。”
“你引起關注不就是希望出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來幫助你？”
你承認：“是的。”
“如果你需要時間我可以等你。”
對話結束，你看她從椅子裏站起來，雙手整理脖子上的紅色舊絲巾：“明天見。”
“明天見。”
你和程女士的對話雖然在某些地方令你不開心，她還企圖喚醒你沉睡的罪惡，試圖将你再次拉入地獄，但你內心深處還是感激她願意幫助你。
你猶豫一下，站起來送她到門口。
程女士說：“謝謝。麻煩你背過身，這是規定。”
你背過身體，聽到鑰匙插入鎖芯彈簧彈開的叮聲，門關上了，光線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你和程女士的第一次對話是發生在夜晚，或許在未來某一個夜晚你能鼓足勇氣向她訴說那段你不願回憶的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