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安代跟跳大神很像, 都非常吵鬧,越是靠近聲源, 危素越覺得耳朵受不了, 但她還是硬着頭皮,跟在烏蘭夫身後進了阿木爾家的蒙古包。
阿木爾家的小兒子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 渾身無力地躺在氈子上, 汗珠子淌了滿頭滿臉,嘴唇青紫, 眼睛一會兒緊緊閉着,一會兒又翻起白眼。
他的呼吸的頻率也很奇怪, 一下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胸膛大力起伏着, 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在瀕死之時用力索取空氣中的氧份,一下子又停住了,如果不是鼻翼還在微微翕動, 他看起來就跟死人沒什麽分別。
這孩子的嘴唇不停地嗫嚅着,蒙語和漢語交織在一起, 不知道在說什麽,或許只是病痛中無力的胡言亂語罷了。
一大幫人将他圍在中央,在四周繞着他一圈一圈地走, 每個人手裏拿着一條深紅色的綢帕,随着音樂的節奏高低揮舞着,口中低低念着祈福驅鬼的咒語,希望阿木爾家的小兒子能快快痊愈。
他的母親則穿着馬背民族的傳統服飾, 坐在他身邊,眼中含着淚水,時不時用帕子抹去他臉上的汗水。
蒙古包裏過于喧嚣,危素想跟葉雉說話,不得不踮起腳附在他的耳邊,“你看得出這小孩是怎麽回事嗎?真是撞了邪了?”
“這兒人太多了,暫時看不出來。”他回答道,然後扭頭問烏蘭夫,“你們這安代,什麽時候能跳完?”
在這種場合下,葉雉嘴裏突然冒出了這句問話,顯然是不太禮貌的,但他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反而還擡高了,很明顯他不單單是為了讓烏蘭夫聽見。
果不其然,屋子裏有一瞬間氣氛很奇怪,音樂像是突然卡了一下,人們的歌聲和腳步都微微頓了頓。
孩子的爸爸阿木爾滿臉不悅地走了出來,他沒有找葉雉的麻煩,只是眼中含怒地掃了他一眼,然後轉向了烏蘭夫,用生硬的漢語說道,“烏蘭夫,你的客人,不懂我們的習俗,我不責怪,但是,請你們離開,馬上。”
烏蘭夫臉色有些尴尬:“這個……”
吳偉江攏着袖子進來的時候,正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趕緊過來打圓場,“阿木爾,我的朋友——”說到這,他拿眼神指了指葉雉,繼續道,“似乎并不一般,請你不要生氣,讓他過去看一看,說不定能幫上忙。”
随後,他又湊在阿木爾面前,低聲用蒙語叽裏咕嚕說了幾句話。
危素聽不懂,只見阿木爾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回頭揚了揚手,嘈雜刺耳的樂歌立刻停了下來,原本圍繞在男孩身邊的人們也停下步子,放下手中的紅綢帕,慢慢地往後退,聚到了另一個角落裏。
帳子內安靜了下來,危素能聽到外面草原上呼嘯而過的風聲,低而重,像是某種獸類的沉沉怒吼。
“請。”阿木爾對葉雉說道。
葉雉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踏上前去,危素身後的謝憑突然走了出來,徑直越過了他,走到小男孩身邊,蹲下了身子。
“他屬什麽?”謝憑低頭觀察了一下男孩,問道。
阿木爾:“馬。”
危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謝憑這突如其來的表現欲是怎麽回事啊。
不過,吐槽歸吐槽,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子的謝憑,不免有些好奇地伸長了脖子。葉雉在旁邊抄着手,涼涼地晲了她一眼。
謝憑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從男孩的衣領裏挑出一條黑繩,随着繩子被勾出的部分增多,一枚吊墜也暴露在了衆人眼前。
那吊墜很明顯是某種大型獸類的牙齒,頂部尖銳,整體顏色是白中透着微黃。
雖然它僅僅是孤零零的一枚獸牙,但不難想象它長在原來的部位上時是如何的嗜血,以致于現在還能流露出凜凜的森寒殺氣。
“你給他帶狼牙?帶狼牙的必須是屬相大的人,你的孩子屬馬,不是屬龍屬虎,怎麽可能壓得住狼牙的戾氣?”謝憑輕笑一聲,将吊墜用力扯了下來。
孩子渾身一顫,呼吸聲一下子平穩了許多,但嘴中仍然在胡言亂語。
他站起身來,将狼牙放在阿木爾手上,說道,“他還小,帶帶菩提子之類的就行了,你太寵着他,反而是害了他。”
這時候,孩子突然清晰地喚了一句,“阿媽……”
他的母親驚喜地撲了上去,還以為自己的寶貝終于清醒了過來,可他就叫了這麽一句,又陷入了無意識的狀态之中。
真正的狼牙是十分珍貴難得的,尤其是近年來草原狼的蹤跡越來越難以尋覓,一顆完美的狼牙可以說是千金難買,所以阿木爾才會将這枚狼牙贈予他最喜愛的小兒子,沒想到反而對他的身體有害。
他将狼牙攏在掌心,對謝憑說道,“多謝。”
謝憑正要說不客氣,卻聽見背後的孩子尖叫一聲,喊道,“阿媽!我冷!”
男孩的母親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水,她哭泣着抓住他到處胡抓亂抓的雙手,緊緊地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長生天啊,救救我的孩子吧!”
阿木爾眉頭緊鎖,“摘下狼牙之後,我的兒子要多久才能好起來?”
謝憑一下子被問住了,其實他心裏也沒有底,只是将男孩身上看起來最具威脅力的物品拿了下來,但他現在這幅模樣的真正根源,他并不是很清楚。
他想,也許狼牙只是他發病的其中一個因素。
葉雉開口,聲音不疾不徐,“我聽烏蘭夫說,上個月這孩子發了一次燒,很嚴重,治好了,才開始做怪夢,而且一直說胡話……”頓了頓,他看向阿木爾,“他說的究竟是什麽,你們聽明白過嗎?”
阿木爾和妻子頓時面面相觑。
病痛中的人颠三倒四的話語,他們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之前雖然曾仔細聆聽過,但全都是一些破碎的詞彙,即便拼湊在一起也尋找不出什麽條理。
危素明白了葉雉的意思,便對吳偉江說,“吳大哥,能不能麻煩你給咱們翻譯一下,這小孩在講什麽?”
吳偉江望向阿木爾,用眼神征詢對方的意見,在獲得許可之後,站到了男孩所躺的氈子邊,男孩的母親抹了一把眼淚,起身給他讓出了位置。
吳偉江彎着腰跪坐下去,把耳朵貼在了男孩的嘴邊。
大家又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蒙古包裏只能聽到火盆子燃燒的噼啪聲,以及被有意克制着的呼吸聲。
“克什克騰……”這是吳偉江吐出來的第一個詞。
“房子。”
“草原,烏蘭布統的眼睛……”
“地下……好黑……”
“阿爸阿媽,我怕。”說完這句,他擡眼看了一下阿木爾夫婦,那位滿懷憂慮飽受折磨的母親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吳偉江心中微嘆,繼續翻譯下去。
“火,藍色的火。”
“好冷,這裏,好多人……”
“火焰,好冷……”
吳偉江字正腔圓帶着點東北口音的普通話,男孩口中流淌出來的支離破碎的呓語,加上帳外如泣如訴的嗚嗚風聲,摻雜着傳入危素的耳朵裏,讓她打從心底裏感到莫名的恐怖,她低頭看,發現自己手臂上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它沖過來了,它過來了……”
“啊——”吳偉江突然發出了一聲慘叫。
危素心頭一顫,定睛一看,那男孩居然張嘴死死咬住了他的耳朵!
大家手忙腳亂地圍了上去,看着吳偉江臉上吃痛的神色,卻不知道從何下手。
烏蘭夫是個莽漢子,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受難,也沒時間好好考慮,一個沖動,伸出手就想要去拉吳偉江的胳膊。
危素也顧不上別的,一把攔住了他,“別!你想讓他耳朵被咬下來嗎!”
她出手太快太急,沒控制好力道,一下子把烏蘭夫往後推了個四腳朝天。
烏蘭夫屁股着地,半天都沒緩過神來——長生天啊,他的體重可有将近一百五十斤啊,這個女娃娃究竟是怎麽單手把他推了個人仰馬翻的?
危素暗道不妙,趕緊轉過身去,假裝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幸好,這時候,阿木爾家的小兒子已經松開了嘴,一切都有驚無險,吳偉江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的耳朵站了起來。
阿木爾湊上前去一看,都已經被咬出血了。
他滿懷愧疚地向吳偉江道歉,對方反過來安慰他,滿不在乎地開玩笑道,“你兒子真有勁兒,跟頭小狼似的!”
“所以,”葉雉發話了,他眉頭微皺,“他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危素摸了摸下巴,“我聽見他說了‘地下’、‘好黑’,他會不會有可能……看到了陰間?不過,藍色的火焰又是什麽,難不成指的是鬼火?”
可是,鬼火向來是青綠色的,而不是藍色的呀。
烏蘭夫雙手一撐,從地上站了起來,說,“這孩子不停地在喊冷,如果有火焰,怎麽會說自己冷呢?這不合常理啊。”
“這事兒本來就不能用常理來解釋。”吳偉江接過阿木爾妻子遞過來的藥酒,一邊往耳朵上搽一邊說道。
“火,藍色,冷。”葉雉的重點放在這三個關鍵詞上,他覺得某些東西很快就要從這四個字眼裏面剝離出來了。
謝憑沉默着,他擡起眼來,望向了危素。
——“長驅火。”
謝憑和葉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