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沈塵心立刻低頭去撸自己的袖管，在發現自己身上也有魔紋的時候，欲哭無淚，“天哪，我也中招了！”他幹嚎了兩聲，忽然想明白了什麽，又震撼不已的追問，“這難道就是陸靈運殺害同門的原因？”
洛無雙的目光一一掃過被心魔控制，痛苦不已的同門朋友，語氣哀傷：“你也看到了，大家都被魔氣侵體了，與其從今往後，成為魔物的傀儡，永遠都如行屍走肉般活着，還不如幹幹淨淨的走。”
“如果，我們面前只有這一條路，我們沒得選，大師兄他也沒得選。”
言至于此，洛無雙不禁嘆息了一聲：“當年死了那麽多人，只有我僥幸逃了出去。在人間兜兜轉轉那麽多年，時至今日，我又回到了這裏，是否說明了一句話，天道自然，上天安排的，誰也逃不了。”
再說問道廣場上的情形，身邊陸陸續續都有弟子被控制，反戈攻向了自己人。明晉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被魔氣侵體後，眸中的異色就開始劇烈的翻湧，他徹底失去了理智，化作了魔物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朝身前那人拼殺了過去。
不出意料，那個方向，站着的人，正是十年前的陸靈運。
光影交橫中，洛無雙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面容，便有些好奇的問離自己最近的沈塵心：“如果面臨選擇的那個人是你，你會怎麽做？”
看着眼前的混亂，沈塵心有些怔愣，只是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可能下不了這個手，可是如果不這麽做，無異是給魔物留下了可乘之機，但他們都是朝夕相處的同伴，是比親人還親，是可以交付後背，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啊，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洛無雙道：“那就學一學陸靈運是怎麽做的吧。”
生與死的距離有多遠？大概彈指一揮間吧。
她的聲音有點惋惜，更多的卻是決絕，就像那一道破空斬風的留仙劍氣，浩瀚如海，堅定不移，切斷了浮游在半空中千絲萬縷的神思，喚醒了所有人的心智。
在留仙劍氣還未平息的盡頭，杳霭昏鴉，落落冷山泉，點點雲邊樹，煙濃一望無際，大家都看到了那個宛如谪仙般的人，揮出平生最慘烈的一劍，也是他堕落的最開端。
衆人紛紛倒在地上，又掙紮着半跪了起來，對他抱拳說：“大師兄，我們讓你失望了。”，“修複結界，這太難了，我們做不到。”，“我們已經身染魔氣，并非常人之軀，未免為禍人間，請大師兄賜死。”，“請大師兄賜死！”
陸靈運只是說：“如果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棄，又談什麽救濟天下，解救衆生！拿起你們的劍，站起來，都聽大師兄的，最後再試一次！跟着我再試一次！”
他說完直接轉身，首當其沖站在水池的邊緣，立刻結出了一道複雜的手勢，指向那團嚣張無比的魔氣，激昂道，“列陣，鎮魂，驅魔，救世！”
明晉立刻跟着站了起來，大聲附和，“列陣，鎮魂，驅魔，救世！”
衆弟子的眸光中都閃爍着明亮的光，在回光返照的最後一刻，盡管身體早已被魔氣所侵蝕，盡管凡夫俗子，盡管不堪一擊，盡管強弩之末，盡管氣若游絲，大家都在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貢獻了最後一份光和熱，“列陣，鎮魂，驅魔，救世！”
大家的情況都不太好，在施法的過程中，不斷地有人口湧鮮血，栽倒在地上，大家吊着最後一口氣，面色死灰，背脊彎成了一座小山，還不忘朝那破碎的結界中灌溉入最後一份力量。
試問，生與死的距離有多遠？大概彈指一揮間，大概無邊無際，無窮無盡，一望無涯。
在魔物的嘶吼聲逐漸被平息，大地的裂縫逐漸合攏，封印的結界也被修複，大家再也支撐不住，陸陸續續砸在地上，表情卻是釋懷的。
至于此，他們也算不負所托了。
未免自己的身體被作為載體，使魔物異動，衆人都抱了死志，還在虛弱的說，“請大師兄賜死吧。”、“給我們一個解脫吧。”、“請大師兄賜死吧！”、“請大師兄賜死！”
只等浩浩蕩蕩的留仙劍氣一掃而過，今日的問道廣場，注定會是所有後來者的感嘆不已。
不等劍氣掃蕩四合，有人拉了洛無雙和沈塵心一把，氣急敗壞道，“死在時間溯洄中，那可就贻笑大方了！你們倆怎麽想的，別傻站着等死啊，快躲開！”
陸靈運帶着他們，走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沈塵心還一臉神情恍惚，回過神來之後，又立刻與他抱拳。
陸靈運對他微微一颔首，算是回禮了。
這個習慣性動作，讓洛無雙感動的熱淚盈眶，原來無論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他本質上還是那個大師兄，氣宇不凡，禮為情貌，不眼高于頂，不盛氣淩人，會看見每一種苦難，會聽見每一份傾訴，會對每一個人問安還禮，照顧所有人的情緒。
洛無雙扯着嗓子號啕大哭，“大師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丢下我的！”
這一出情深意切給陸靈運吓了一大跳，一臉驚恐的抱住雙肩，打了個哆嗦說：“你幹什麽，你別這樣我不習慣。”見她淚如雨下，又直接上手，一巴掌按在她的臉上，胡亂的抹了抹她的淚，十分嫌棄道，“別哭了，憋回去，哭的我心煩。早知道現在，之前幹什麽去了啊！別哭了，聽見沒有！我告訴你我脾氣可不好，等我們出去了，擔心我揍死你，我可不管男的還是女的，奶娃娃惹到我也照揍不誤！”
洛無雙一臉期待的問：“所以，你是知道我出了事，專門過來救我的吧？”
陸靈運切了一聲，擺擺手說：“什麽呀，時間溯洄百年難得一見，我就是來找刺激的！才不是為你來的，你給我态度放端正一點，別沒大沒小的，自作多情了啊。”
洛無雙直接錘了他一拳：“陸靈運，你的嘴怎麽這麽欠呢？能不能說點好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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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塵心靜靜地看着兩人，想起第一次見到陸靈運的場景。
那時他剛入蓮花塢不久，也是陸靈運被逐出師門的第一天。
陸靈運或許對他沒什麽印象，但他們确實見過一面，在蓮花塢外，他被千夫所指，罵得狗血淋頭。
師門裏也有幾棵牆頭草，指着他的背脊罵他裝腔作勢，不配做蓮花塢的大師兄，要他淨身離開，把留仙劍還回來。
大家站在陸靈運身後喊得聲情并茂，“卸劍！卸劍！卸劍！”
長老師父們也都來送行，大家雖然都知道內情，但沒有一個人開口解釋。因為師門的光榮，遠遠比一個人的榮耀更值得去守護，因為魔物的存在必須爛在蓮花塢門人的心裏，不能引起天下人的恐慌，而那麽多人的慘死，又必須要給江湖上一個解釋，那最好的結果，就是眼前這樣了。
陸靈運站在江畔上，吹着風默立了許久，終于還是卸了劍，他轉身伸手，卻無一人敢上前接下，他便只是笑了笑，将留仙劍停靠在挑臺外，低低的嘆了一聲，“再見了，老朋友。”
沈塵心替他覺得遺憾，總覺得那麽厲害的劍，就應該配得上這麽厲害的人，總覺得事情的結果好像不該是這樣，脫口便問了一句：“陸靈運！留仙劍你都不要了，那你還剩下什麽了？”
那個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呢，他好像說：“有陸靈運這個名字，夠了。”
因為感念師門的教養培育之恩，那些污名，那些唾棄，他選擇全盤接受，最後，有陸靈運這個名字，他知足了。
沈塵心還記得他乘着那艘小舟漸行漸遠的背影，孑然獨立，出塵不染，口中還在複誦三十八蓮花塢的門規律令，“不求立身行道，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只求天地同行，歲月可鑒，無愧于心。”
這是入門時，每個弟子都會做的宣誓，後來大家都背的朗朗上口，卻不及今時今日，匆匆一面，驚鴻一瞥，給他們所帶來的觸動。
沈塵心那時候年紀不大，看見長老師父們紅透了的眼眶，也不太懂他們到底是什麽心情，他那時候只在想，原來這就是陸靈運啊，這個人好帥啊，要是不那麽十惡不赦就好了。
時至今日，他才明白，陸靈運到底付出了什麽，又到底舍棄了什麽，換來的卻是一文不名，兩手空空，換來的卻是江花野草笑平生，夜夜熬陳釀，日日醉如泥。
他這才明白，舉世混濁，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不過是，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他這才明白，十年一別流光速，此間相逢，盡日從容，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黨，如松如竹，韌在骨中，不是赴死，才算英雄。
沈塵心想，原來，這就是留仙劍中的怨氣，看來它很不滿自己這個新主人。
可又有誰，能比得過少年成名的陸靈運呢？
可就算是陸靈運，那個本應該是人心所向，衆望所歸，是應該享譽武林的人啊，怎麽又會落到這樣一個結局呢？
這世道未免太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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