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天
夏末的光把整個天都照的發黃,2009年的夏天,葵夏按班就部的參加完了高考,她考的不錯,瑚西的一本大學沒有問題,但沒法上最好的文學系。
高三總是有遺憾的。
許昀晝沒再出現過,連拍畢業照也沒有來。葵夏對他的記憶,只剩下那張運動會抓拍到的照片,還完整的放在她的書桌上。
方螢沒有再逼着她彈琴,她先啓程去了瑚西租房子,她們準備搬家,林潞知和她考到了同一個城市,何至讀了體校,在隔壁賀洲,三人約好開學一起出發。
高三的日子,現在回憶起來還在昨天,葵夏正翹着腳癱在床上看書。
“夏夏!你電話!”方螢在客廳大喊。
葵夏慌慌張張地穿好拖鞋,往外跑:“來了!”她拿起茶幾上白色的座機。
是林潞知打來的。
“你幹呢!手機怎麽不開機啊!”先是兩聲粗氣,電話那頭傳來怒吼。
葵夏敷衍着:“我看書呢,沒看見。”
林潞知的聲音顫抖起來:“你現在來河壩一趟,趕快。”
“去什麽河壩啊,這麽熱,我一會準備看電視..”葵夏還沒說完,林潞知接着吼道:“你別管了!你快來!老師同學都在!許昀晝跳樓了啊!”
世界安靜了。
腦袋裏是剩下滋滋的電流聲。
葵夏一時間亂成漿糊,根本沒聽清楚林潞知在說什麽,她有些被氣到,只好笑笑:“別開玩笑了你,不好笑。”
“跳樓?誰跳樓?”
“不可能的。”
“葵夏!跑啊!快去河壩啊!”發絲飛舞,林潞知不管什麽形象了,她急得跳腳,站在路燈下瘋狂地喊着。
一個可怕的想法在葵夏心裏萌生。
她把電話扣回桌上,飛一般跑出門。暑假的街上沒什麽人,她解開自行車的鎖,好幾次因為手抖而摔在地上,顧不上疼痛,推出自行車,一腳跨上去。
夕陽餘晖只剩下指甲蓋大小,柏油馬路快速飛過,內心的惶恐與不安再也憋不住,無止境的爆發出來,風刺痛着臉頰,眼淚随着它們留在街角。
她在心裏不停的祈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腦海中的景象飛速閃過,冰店、舞臺、小提琴,最後只剩下了許昀晝對她笑的樣子。
“啪!”
自行車被摔入田裏,葵夏想抄近路,可路太窄了,自行車過不去,她跨下車,順着馬路跑。天上連雲都沒有幾朵,太陽暴曬着。
她遠遠的就看見筒子樓下圍了一群人。
河壩前已經拉起警戒線,她腳步好像沾了水泥一樣,怎麽都挪不動。她推開站在前面的人群,擠到最前面,空氣灼燒着她的肺部,像是要咳出血一樣,腦子徹底停止思考。
汗水打濕了她的衣襟,擡頭看着這昏黃的天空,只覺得世界要毀滅。
“怎麽可能!讓我過去!怎麽可能!”理智終于斷線,她看着地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怎麽可能是許昀晝。
別開玩笑了。
她發了瘋一樣推攘着警察,拼了命的往前沖。
“夏夏!夏夏!你冷靜點!”林潞知站在人群裏,用手攥住葵夏的短袖。
可都無濟于事。
“我拜托你!你讓我過去!你別拉我了!他怎麽可能會死!怎麽可能會死啊!”脖子上的青筋爆出,葵夏吼的撕心裂肺,眼淚早已模糊了視線。
忽然間,好像是命運的決策。
她看見了白布底下的小提琴。
斷的只剩下一半的小提琴。
就那麽靜靜地躺在那裏。
她沒了動作,像是松了一口氣,擦幹眼淚,不哭也不鬧了,一個人推開林潞知的手,離開人群。
2009年,夏末。
一年中最長的白天來了,陽光傾瀉而下,葉尖被照的閃閃發光,葵夏靠在牆上,從滿是塵土的花盆裏抓出一只死掉的螞蚱,她想當做無事發生。
林潞知揣着手坐在客廳裏,寂靜的環境讓她渾身上下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是許昀晝死的第二天,警察用自殺草草結案,葵夏明白她現在不管做什麽,都是徒勞。
林潞知從包裏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你不去看看他嗎?好歹同學一場,他後天就燒了。”林潞知好心勸着她。
葵夏冷聲道:“我不去。”
她不敢想象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從十二樓往下墜時,一瞬間骨頭全都炸裂,眼眶中噙滿鮮血和淚水。
後悔嗎?許昀晝?
林潞知神色平靜,褐色的眸子眨了眨:“警方的調查報告你想聽嗎?”
葵夏依舊沒有動作,她還沒有緩過神。
“死者身上發現多處骨折,右耳鼓膜穿孔,簡單來說就是被他爸徹底打成聾子了。”
林潞知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問了他的集訓老師,說他這輩子都拉不了琴了。”
“葵夏,你別怪他,他很痛苦,他掙紮過。”
“別說了。”她從窗臺上爬下來,胡亂的在臉上抹了兩把眼淚,整個屋子都是靜靜的,只剩下葵夏的抽泣聲。
最終他還是溺死在了那片海裏。
葵夏訂了後天的船票,她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孤身一人前往瑚西去找她的母親,她迫切的想要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個對她來說充滿回憶的地方。
登船的那天,渡口在夏天,罕見的下了一場小雨。她提着行李箱,伸出藍色的船票遞給檢票員。
“咔嚓。”
留下一個小缺口。
她即将離開這裏,心髒就和船票一樣,留下一個缺口,永遠無法愈合。
雨越下越大,海面上出現霧氣。葵夏把行李箱放好,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外面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海之外,什麽都沒有了,不想再看,她最讨厭大海了。
“嗡。”船頭鳴笛,輪船滑動,身旁跑過不少打鬧的小孩,葵夏看着岸邊煙囪裏飄出一縷縷的灰煙。
她很清楚,那是許昀晝最後一次送她。
夏天,總是這樣,轉瞬即逝,毫無痕跡。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去留下什麽,就這麽把她抛在腦後,不再回來。
許昀晝,你也是一樣的。
你知不知道,生離死別痛的她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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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葵夏!別睡了!”林潞知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瘋狂搖晃。
幹淨整潔的辦公室,唯獨桌子上一片狼藉。葵夏理好爆炸的頭發,睡眼朦胧地擡起頭。她清清幹澀的嗓子:“幹嘛啊?”
“你一會不是還要去見作者嗎?還睡?”她牽好葵夏的衣角,然後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沙發上。
2021年,葵夏29歲,她成了一名文學雜志的主編,大學四年,工作五年,她逐漸變得圓滑,為人處事挑不出一點毛病,可她也變得毫無生氣。
林潞知明白,她和何至都沒再提過許昀晝,他們三個總是默契的回避着這個問題。
葵夏那年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喜歡,被永遠藏在了渡口潮濕的夏天裏。
葵夏舉起旁邊的水喝了一口:“還有一會,不着急。”
“你是哭了嗎?”林潞知蹲下來,指着她發紅的眼角。
葵夏笑着搖頭:“我做夢了。”
林潞知的瞳孔顫了一下,她靠在桌子旁邊,嘆了口氣:“唉,何必把懷念的時間弄的比相處還要長呢?”
葵夏吸吸鼻子:“是啊..為什麽呢?”
“到底是為什麽呢?許昀晝。”
“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好不好。”
企鵝鬧鐘發出聲響,林潞知擡手看了一下手表,她說:“我先走了啊,我下午還要去見個客戶,晚上晚點回來。”
葵夏點頭應好。
“啪嗒。”辦公室的門被關上。
又只剩下她一個了,葵夏推開桌子,站起來想要去接水,下一秒,桌邊堆積的本子倒塌,散落一地,她回過頭,放下杯子蹲在地上開始收拾。
手指劃過幾頁廢稿文件,她突然看見桌子底下躺着一個黃色的星星筆記本,她鑽進桌子底下,伸手掏出來。
是許昀晝當時送她的新年禮物。
十幾年過去了,封面早已褪色,邊角也開始卷曲泛黃。
葵夏小聲嘟囔着:“怎麽在這裏,之前找好久都沒找到。”
她左右看了看,想要放回抽屜裏,可下一秒,筆記本中滑落出一張紙條。
許昀晝送她這個本子之後,葵夏舍不得用,回家就放進抽屜裏收起來了,如今內頁松動,她才看見。
她撿起紙條,翻過來。
少年青澀的筆記印在紙上:“那年,我嘗試抛棄整個夏天,可我終究還是無法忘記你的臉龐。”
猛地吸一口涼氣,她認出來了,瞳孔顫動,是許昀晝的字跡。
葵夏從地上爬起來,一頭紮進那對倒塌的本子裏,終于在最底下的一個盒子裏翻出一個信封,是當時林潞知給她的,許昀晝走了以後,她拒絕接受一切關于他的東西。
她穩住顫抖的手,一點點撕開。
是一封信,不對,用遺書來說更合适。
對不起。
我愚昧、自私 、你萬不可念我。
你往前走,跑快一些,不要回頭。
我的選擇,是當時最輕松的解決辦法。
至少在那一刻,我重獲了海水屏障外的一小點氧氣,讓我痛苦不堪的人生得以喘息。
回頭不再看,十七歲的荒誕人生。
我唯獨舍不得你。
信的結尾處,最後落筆。
葵夏,世界大好,苦難已過。
2009.7.27 許昀晝
驟然間,回憶湧入腦海,眼淚順着臉頰滑下,葵夏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十二年後,許昀晝對十七歲的葵夏說:
“葵夏,往前走。”
“葵夏,別回頭。”
結果她一個人,千辛萬苦不計後果地走了十二年,許昀晝今年渡口會放煙花,你回來看我一次吧。
十七歲,她在卑劣的青春中失去了一半的心髒,跨過時間的長河,留白的記憶被那個透明的助聽器占領,葵夏想把自己掰成兩瓣,一半留在08年的夏天裏,另一半留在21世紀的心裏。
她希望留在那裏,永遠與那顆心髒共存。
當晚,她做了一個夢。
看着人聲鼎沸的人群,絢麗多彩的煙花,光影模糊了海面,赤腳踩上柔軟的沙石,他站在不遠處的礁石上,白色的襯衫被光打的透亮,嶙峋的背影,兩條空蕩的褲管,像蝴蝶翩飛,眼前的景色讓人感覺頭昏眼花,葵夏站穩了腳。
許昀晝轉過身,對上她的目光。
她想,她終于等到了那次心髒的共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