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炜睡得并不安穩。
事實上,他在這間公寓裏鮮有睡得安穩的時候,但是鄭敏在這兒,他還是常常會選擇在這裏過夜。
他做了很多夢,一層疊着一層,場景飛快地扭曲轉換,光怪陸離。
他夢見十五歲那年在路上捉到的流浪狗,它沒有尾巴,拖着一條瘸腿,毛被灰塵和雨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亂七八糟,唯有一雙眼睛仍是黑亮亮的。
他和幾個同齡男生把它困在角落裏,放肆地大笑着,往它身上砸石頭,踹它的頭和傷腿。
流浪狗嗚咽着,想逃出去,可每當它要突圍的時候,其中一只腳就會狠狠地把它踢回角落裏。
剛開始砸的是路邊撿的石頭,後來他的一位同伴驚喜地發現附近工地上有很多整塊的紅磚頭,堅硬平整,它們也派上了用場。
最後,他們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拎起書包,讨論待會兒吃什麽晚餐,最近新上市的游戲,以及班裏的漂亮妞兒。
那條流浪狗應該是死了吧,他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它沒動靜了。
走得遠了,喬炜回頭看了一眼,角落裏壘起來的石頭和紅磚仿佛是一座墳墓。
他又夢見十一歲的時候自己燒死的那只老鼠,灰色的,髒兮兮的。
他抓到它,踩着它的尾巴。那只老鼠吱吱亂叫,拼命往前跑,接着又打着滾,扭過身子死命地咬在他的運動鞋上,但無論怎麽做,它都逃脫不了。
那只老鼠被他淋上汽油,火柴一劃,點着。
它慘叫着,發瘋地跑,它那麽小,兩只圓溜溜的小眼珠“啪啪”地爆裂。
皮毛轉眼間就燒沒了,火焰吞噬着它的軀體,空氣裏彌散開一種令人反胃的肉香。
可它還在跑,跑到離水溝不遠的地方,一下子栽倒了。
然後,再也沒動過。
他頗為失望地走了過去——等等,當時他走過去了嗎?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轉身就走的,可在夢裏,他卻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那團全身蜷在一起的老鼠突然一彈,直立起來,像人一樣站着,血肉模糊,身上還帶着一簇簇燃燒的火焰,兩只眼窩空洞洞的,它看着他。
它越變越大,遮天蔽日,在他身上投下巨大的陰影,而他卻在不停縮小。
最後這只碩鼠張大了嘴巴,啊嗚一口,把他吞進了肚子裏。
巨鼠的肚子裏是暗沉沉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喬炜試探性地伸出手去摸,他以為自己會摸到一手黏膩膩的東西,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他像是被吞進了另一個完全漆黑的空間,沒有聲音,沒有邊界。
他想說話,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一束光從他背後打過來,仿佛舞臺上的追光燈猛然打亮。
他看見了面前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枚,稚嫩的,孤零零的。
喬炜回過頭,原來他身後開了個高高的窗子,窗外有一輪又圓又亮的滿月,光是從那裏來的。
借着那光,他看到了自己的雙手,竟然是一雙稚童的手。
他忍不住用手摩挲了一下頭頂,頭發細細軟軟的,一點也不像現在這麽粗硬紮手。
喬炜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這應該是他九歲時候的事情。
放學後,他被幾個亡命之徒綁架了,關在某個廢棄的倉庫裏。
“吱嘎”一聲,沉重的鐵門被緩慢地推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他脖子靠近喉嚨的位置邊有一道顯眼的傷疤。
他想這個男人的運氣一定不差。
“打給你老爸。”男人命令道,把一部厚重的大哥大塞在他的手裏。
他愣愣地看着對方,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不知道……”
“你放屁!”男人一巴掌蓋在他臉上,“乖乖的!想活命就趕緊!”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想哭,但不敢,九歲的小男孩已經會審時度勢。
他後邊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走上前來,陪着笑:“大哥,別把小孩給打傻了。”
“連老爸私人號碼都不知道,說不定他本來就癡線!”他啐了一口,“媽的,張子強都能從李嘉誠那裏搞到十個億,我就不信我們從喬家這裏搞不到!”
“說到底,還不是我們自己準備不周全。”遠處一個矮小精壯的男人陰陽怪氣地說道,“連人家電話都不知道就綁了他小孩,真是搞笑。”
“……我知道,”小小的喬炜擡起頭,嗫嚅着嘴,“我知道爸爸秘書的電話。”
男人走過來,大手一提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大點聲!”
他被吓得打了個寒顫,正想重述一遍自己的話,“啪”的一聲,背後的光突然像是被誰一下子切斷了,整個空間歸于一片虛無的陰晦。
“噔”的一下,這次燈光從前面亮了起來。
喬炜一眼就看見鄭敏雪白的身體,跪坐在飄窗上,他這才發現原來她這樣瘦,連隆起的脊椎骨都清晰可見。
他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手臂上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想要站起來,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像是深陷在椅子上一樣。
鄭敏側過頭,用一只眼睛看着背後的他,白亮亮的燈光把她的臉映得朦胧不清,連側臉的線條都模糊了。
她輕輕張開嘴,冷冷地說了一句話,他一個字都沒聽見,但他知道她說了什麽。
——“直到死亡,把我們分開。”
“不要。”他聽到自己喃喃道,“不要。”
然而那個聲音還是響起了,砰——
震耳欲聾,好像就在他耳邊環繞,他的大腦一瞬間變成了一座空蕩蕩的山谷,只剩下這道彰顯着鄭敏的決絕的聲音不停地回響。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息,終于把呼吸平複了下來。他伸手往額頭上一摸,手心全是冷汗。
他看向窗外,窗簾的縫隙裏透出蒙蒙的白,天快亮了。
再也沒心思睡下去了,喬炜起床洗漱一番,眼見着時間還早得很,想了想,沖了杯咖啡,打開手提電腦,把房子裏的監控調了出來。
開始他還有幾分漫不經心,很快,他死死地盯着屏幕,眉頭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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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素依舊被困在夢境中。
鄭敏那自戕式的一擊使她頭疼欲裂,她眼前一片血紅,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只聽見兩只耳朵嗡嗡作響,還有自己的呼吸聲驟然放緩。
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慢慢向後倒去,突然頓住,而後又往前面的玻璃窗上狠狠撞去。
不知道從哪來傳來細小的喀嚓聲,她恍惚間懷疑鄭敏的前額骨頭已經開裂。
喬炜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他慌張地跑到她身後,還差點被地毯絆了一下。
他用力地掰住了鄭敏的肩膀,制止了她的動作,語氣裏充滿了不可置信:“你想死?!你想死……”
他的話語傳到危素耳朵裏時變得緩慢而音調扭曲,就像是溺水者在水底聽見別人大聲講話一樣,聲音一圈圈随着水紋擴散開來。
她很想罵喬炜一句“腦殘”,他居然還擺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鄭敏遭受虐待卻無力反抗,死亡是她唯一能獲得自我解脫的方法,如果不是心如死灰萬不得已誰願意走到這一步?
真不知道他是吃什麽長大的。
而鄭敏……難道她是因此而死的嗎?
危素被撞得亂七八糟的腦子裏剛一冒出這個想法,周圍的一切突然間都靜止了,像是放到關鍵處的電影被人按下了暫停鍵——
窗外的雨滴懸浮在半空中,喬炜從背後抱着鄭敏,鄭敏奄奄一息,臉上的表情是某種奇異的快慰。
危素也跟着他們倆一塊渾身僵硬,不能動彈。
她緩緩地做了一個深呼吸,強忍疼痛:“可以結束了嗎?”
沒人回答,她又問:“……你究竟,要我做什麽?”
眼前的玻璃上倒映出鄭敏和喬炜兩個人的身形,過了一會兒,又影影綽綽地浮現出一抹黑影,看不清臉,但危素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那是誰。
危素的心砰砰直跳,她分辨不出這道黑影是什麽,是鬼魂?還是怨氣?
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半晌,她開口:“你要我怎麽樣?”
這一次,她的問話終于有了回應。
“讓他死——讓他死!!”
黑影扭曲變形,時而拉長,高至天花板,時而撕裂成兩三條,它發出的聲音嘶啞而尖利,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可她卻不能伸手捂住耳朵。
危素原本以為老鬼的聲音已經夠刺耳難聽了,沒想到山外有山,鬼外有鬼,強中更有強中手。
它口中的“他”是誰,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危素從來沒有殺過人,她還不至于那麽沒底線。
讓鬼魂煙消雲散可以做得不為人知,但殺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她怕自己沒有那個本事。
更何況,喬炜還不是什麽普通人,他是喬家的大少爺。
在香港這種地方,像這種高門貴宅,家裏多半是請了神仙護佑着的。
她沒有直接拒絕它,問道:“怎麽樣才能解開我的詛咒?”
沒想到,它還是那句話,連音調語氣都一模一樣:“讓他死——讓他死!!”
“讓他死——讓他死!!”黑影不停地重複着。
也不知道是多大的怨念,對方就像剛學舌的鹦鹉一樣反反複複只會這一句,危素聽得耳朵難受極了,“殺了喬炜,我肩膀上的詛咒就會消失嗎?”
“讓他死——讓他死!!”
危素不知道說什麽好,反正說什麽對方都是同一句話,嘆口氣請求道:“……先讓我離開成嗎?”
“殺了他——殺了他!!”
無法溝通,根本無法溝通。
黑色的影子倏地消失,連帶着那道聲音一起消失了。
周圍的景物動了起來,雨水又淅瀝淅瀝地下了起來,遠處公路上的車燈重新開始流動,她腦袋裏也繼續翻江倒海般地作痛。
外界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像是被按了快進。
危素被隔絕在外界的時間線之外,任憑各種景象撲面而來,仿佛身陷流沙。
她突然覺得十分荒唐,她看這裏的一切都像是不真實的電影,還是部俗爛的倫理片,可她偏偏置身其中,還被迫要體味跟女主角相同的痛苦。
她感到自己被擡上醫用擔架,被戴上氧氣罩;她看到喬炜跪在自己病床前請求原諒,她伸手摸了摸頭上的繃帶;她看到喬炜喂自己喝湯,用袖子擦去了她嘴角的湯漬;她出院,他抱了一大束香槟玫瑰在病房門口等着……
她眼花缭亂,幾乎快窒息,幾乎要分不清自己是危素,還是鄭敏。
神思不定間,她最終可以确認的事情只有一件:
鄭敏,她,竟然原諒了喬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