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鬼這件事情在危素這一行的所見所聞裏并不算稀罕,養情鬼求桃花的,養財鬼求富貴的,比比皆是。
她在路上就曾經遇見過一個少女,年齡看上去比當時的她還要小上許多,竟然也敢獨自闖蕩,少女的脖子上挂了一枚小瓶子,老鬼說那裏面是她養的小鬼,保平安用的。
但是養鬼妾這種事兒,真是不多見,畢竟與鬼交合有損陽氣,會導致衰運和折壽,這已經是老生常談的東西了。
香港雖然是個多年的開放商埠,但這裏的人信鬼神信風水,遠比大陸厲害得多,不可能不知道這麽個道理。
所以,如果不是秦留歌的丈夫有什麽秘方可以避免不良後果,她倒是非常好奇他的鬼妾是個怎麽樣的絕色美人,讓他連自身性命都置于一旁。
秦留歌的委托聽上去很簡單:不管用什麽方法,讓她丈夫養的鬼妾消失。
“消失”這個詞語用得頗有些微妙。
是要她魂飛魄散,以解心頭之恨,還是要讓她再入輪回,下一輩子做牛做馬做飛蟻蚊蟲都無所謂呢?
秦留歌當時只說了兩個字,“随你。”
這是危素第一次接到這麽模糊不定的委托,就好像自由寫作總是沒有命題作文寫起來容易一樣,她反倒有些不知道怎麽處理才妥當。
再說了,這種事情應該幹脆利落地收拾男人才對,找到小三頭上是治标不治本的。
丈夫出軌還家暴,她要是秦留歌,絕對不會來找自己,她會去找個靠譜的黑苗給喬炜身上種幾個蠱,叫他過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斟酌了一下,她說:“有一有二就有三。沒了這位,他再養一個,好,你找人做掉;他要是再養一個……我說,你忙得過來嗎?”
“應該是我問你忙不忙得過來才對,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我就該恭喜你生意興隆了。”
秦留歌這一回笑得眼睛彎彎的,濃密的睫羽擋住了她的眼神,危素一時難以判斷她是認真的還是僅僅在說笑。
說實話,秦留歌的委托,危素原本是不太情願接的。
一來她手頭還算寬裕,不像前段日子那樣緊巴巴的;二來她不打算和過去的人有太多牽扯,何況秦留歌這個女人她向來不喜歡,也談不上有什麽情分。
但是,兩人見面那天,危素站起來對她說“我考慮一下”,然後打算離開時,老鬼立刻說了句:“不用考慮,委托接下來,她身上有返魂香的味道。”
老鬼還說:“想讓你家謝憑醒過來的話,這東西少不了。”
于是危素又一屁股坐下了:“考慮完了,這筆生意我做。”
秦留歌眼裏閃過一絲微微的驚訝,而後笑道:“你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還真是沒變多少。”她抿了一口茶,“那我們現在就把報酬談妥了吧。”
危素盯着對方的眼睛:“我不要錢。”
“哦?那你要什麽?”
“你的返魂香,借給我用用。”
秦留歌臉上的笑容肉眼可見地僵硬了一下。
危素看着她的表情,面上維持着鎮定的神色,其實心底裏七上八下的,摸不準對方的回答會是什麽。
沒想到,她的笑容在随後的一瞬間變得更盛:“你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劃過青花瓷杯的杯口邊沿,輕輕敲了兩下:“我答應你。”
老鬼在旁邊指點:“好,你現在高深莫測地笑一下,然後離開就可以了。”
危素紋絲未動,開口道:“還有一件事,希望你不要瞞着我。”
秦留歌:“什麽?”
“你臉上的淤青,是怎麽弄的?”
她怔了怔,伸手撫了一下眼眶邊那道明顯的痕跡,“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這種說法騙騙別人還可以,直說吧,被誰揍的?”
在秦留歌那張精致好看的鵝蛋臉上,原本被掩蓋在交談、微笑、肢體動作等動态之下的蒼白感,再一次清晰地湧現了出來。
她沒有強迫自己保持嘴角的弧度,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我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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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留歌給的地址是香港元朗天水圍的一所公寓。
天水圍是香港的貧民區,治安不太好,鬧出過不少兇案。
以前謝憑跟她閑聊的時候,提起過零四年這裏發生的一起滅門慘案,說是一個男人砍死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女兒,最後自殺身亡。後來又發生了幾樁慘劇,一個“悲情新市鎮”的名號便被港媒戴到了天水圍的頭上。
當時她聽完了便啧啧感嘆道:“說明這地方風水差,以後不去。”
誰能想到幾年後,她會只身站在天水圍的大街上?
周圍的建築,車輛,綠化帶,看上去都很普通,還有身邊走過的人,似乎精神勁兒都不錯,跟她去過的許多城市沒有什麽不同。
危素有些想不通為什麽秦留歌她丈夫要在這裏金屋藏嬌,不過至少這所公寓從外觀來看裝潢還是可以的,想來即便是鬼妾,跟着喬家也不會太委屈,再怎麽着元寶蠟燭香也應該沒少享用吧。
公寓裏面住宿的人多半是上班族或者學生,平時工作或學習繁重,白天很少留在這裏,晚上歸來也沒什麽心情去留意左鄰右舍,不像在花園小區裏總是有退休沒事做的三姑六婆關注着周圍的風吹草動。
她自己和丈夫住在香港的什麽地方,秦留歌沒有提及。
倒是危素上網搜索她丈夫喬炜的資料時,翻到了不久前的一條新聞,說喬家大少爺在淺水灣買了一棟別墅,導致她被這種貧富差距弄得心髒狠狠一塞。
公寓一共有十八層,危素住進了第十七樓,1703號房。
根據秦留歌之前雇私家偵探查出來的信息,喬炜那不是人的小老婆就住在頂層,1803號房。也就是說,危素就住在她的樓下。
喬炜真是好大的手筆,大概是為了防止意外,他把頂層四套房都買了下來,否則的話,如果她住到鬼妾的隔壁,事情辦起來可能會更順手一些。
好在秦留歌也是個有手腕有關系的,能在兩天的時間之內就把她安排到了現在入住的地方。
說來也奇怪,頂層受太陽光照射最多,陽氣足,陰氣弱,而且離土地遠,按道理,養鬼是不适合養在這種地方的。
危素收拾停當之後,已經是傍晚時分,倦鳥歸巢,日薄西山,橘紅色的餘晖染遍了天空與地面的每一個角落。
站在落地窗旁往樓下望去,她可以看見大街上步履匆忙的行人,也可以看到陰暗角落裏蠢蠢欲動的鬼魂。
她唰地拉上厚厚的遮光窗簾,室內頓時暗了下去。她打開了客廳的大燈,拿出一袋面包,坐在沙發上,一片接一片地把它們吞進胃裏。
老鬼沒話找話,問她:“幹什麽要拉上窗簾?”
“看夕陽讓我覺得很凄涼。”她口齒不清地回答着,喝了口溫水。
“你以為,”它慢條斯理地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就不凄涼了嗎?”
危素吞咽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一直都知道,老鬼這張嘴對她基本上是說不出什麽好話來的,她早就不指望它會安慰自己了。
吃完了,她把手指上的面包屑舔幹淨,包裝袋往垃圾桶裏一扔,“話說起來,老鬼,我還一直不知道你長什麽樣呢。”
沒等對方回答,她就用一種若有所思的語調繼續說道,“但是,不管怎樣——你一定長得很醜。”
聽到她用來反擊的話,老鬼半晌沒開口,過了會兒,“無所謂,反正我不靠臉吃飯。”
危素笑了,“真想知道你活着的時候是個怎麽樣的人,有空的時候,原原本本地和我說說吧。”她站起身來,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說道,“你就會吊人胃口。”
面對這類話題,老鬼還是像平常一樣,打着馬虎眼應付過去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多沒勁,改天再說。”
改天你也是用同樣的話應付,她暗想,哼了一聲,推開房門,乘着電梯到了上一層樓。
站定在1803門口,她伸手打算按門鈴,卻發現這一戶沒有門鈴。
想想也是,一個鬼,除了她的飼主,還有誰會前來拜訪呢。
進入過這個房子的活人,應該只有喬炜,以及秦留歌請來調查的私家偵探。
她敲門:“有人在嗎?”
過了好一會兒,危素手都酸了,還是沒人應門。
老鬼提議:“要不直接進去看看?那個解鎖術你還記得吧。”
她點點頭表示贊同,擡起的手都快握上門把了,心裏突然一動,擡頭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天花板的小角落裏有個攝像頭,正對着這邊。
她頓了頓,用舉到一半的手撓了撓頭,臉上擠出疑惑的神色,又敲了幾下門,自言自語道:“奇怪,這個時候還沒人在家嗎?”語畢,她轉身去敲別家的門。
老鬼詫異:“你幹什麽,腦子短路了?你不明知道這幾家沒有住人嘛。”
危素轉到攝像頭拍不到的角度,對它道:“你腦子才短路,邊上有監控,不知道是管理處裝的還是喬炜裝的,萬一是喬炜,他調出來看就麻煩了。”
“行啊丫頭,越來越機靈了。”
“行啊老賊,都學會誇人了。”
為了不讓自己的針對性太過明顯,危素挨個把十八樓其他三扇門敲了一遍,然後坐電梯離開了。
今天就算了,太頻繁會招來懷疑,她打算改天再來一次。
夜深了,洗漱完畢,危素也沒什麽好用來打發時間,便從剛買的小箱子第一層裏翻出自己整理的筆記,躺在床上看了起來。
筆記裏邊記的,大多數是她這些年來遇到的異事和應對方法,還有一小部分是常世那些魑魅魍魉的特征跟死穴。
翻看了沒多久她就困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老鬼笑話她:“一看書就犯困,這麽多年來你就這點死活改不了。”
她懶得搭理它,将筆記草草地翻到最後一頁,上面潦草地寫着一些條目和相關的解釋,“鎖龍井”,“魅”,“七玄古刀”……
她盯着看了良久,忍不住用手去摸那些字跡。她寫字很用力,一筆一劃都深深凹進紙面,摸起來有輕微的起伏感。
啪地一聲将筆記本合上,丢在床頭,危素躺平了身子,把雙手墊在腦後。
“老鬼我問你。”她盯着天花板,希望自己有透視眼,能看到上一層的情況,“你覺得,讓她消失還是讓她輪回比較好?秦留歌說随便,反而讓人拿不定主意了。”
她自己很少去超度亡魂,但是在老鬼的精心指導下,出于自保,她對如何讓鬼魂飛魄散還是有那麽一點經驗的。
“等你接觸過她了,再來考慮這一點也不遲。”老鬼給出了個中肯的建議。
“對了,超度亡魂操作起來難不……”危素這話沒有說完,卡在了喉嚨裏。
房間裏安的是白熾燈,也許是新裝上去的,特別亮,亮得有些刺眼。
她眯起眼睛,覺得在這樣明晃晃的環境下,以她兩眼5.0的視力,應該不可能看錯。
除非是幻覺,她這樣想着,張了張嘴,感覺喉嚨有些發緊,她問:
“老鬼,你看,天花板上,是不是有張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