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成長
從那年起,雪倫時常能在深夜裏見到這個神秘美麗的男子。
伊萊好像真的将她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寵愛,他用語言将自己所了解的世界一一展現在她的面前。
他向她講述王朝的更替,陸地的合并,變化多端的四季,他的故事裏有血淋淋的古戰場,詭異的古堡魅影,國土疆域的紛争,他引領她摸索自然界的法則,探尋未知世界的謎團。
他的聲音柔滑而低沉,如綢緞般拂過她的思想,他用詞的習慣,語音的抑揚,一如古籍中走出來的貴族人物,雪倫聚精會神地聆聽,她對知識的渴求和接納如同海綿吸水一般迫切迅速。
她陶醉在伊萊低柔的嗓音裏,忘了身處的恐怖森林。
那些詭異的怪鳥,搖擺的枯枝,腐爛的林木在那人的語言中化作了一幅幅壯麗的圖景,她看着他時如同在注視一位黑暗中的莊嚴神祇,憂郁黯淡的藍眼睛在他的指引下熠熠生輝起來,仿佛只要有他在,地獄也能變成天堂。
少女就這樣長大了,沒有人知道她那黑暗中的導師,精神上的父親。
十六歲時,雪倫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個頭不算高,但身材很是細挑,皮膚白皙光潔,一頭烏黑濃麗的長卷發襯着一雙湛藍如水的眼眸。
每當她款款從濃霧中走來時,周身便煥發出一股沉靜肅穆的美,令人一眼望去便想要悠然隐退,遠飄世外。
雪倫并不喜歡呆在拉菲兒的城堡裏當一個端莊富貴的大小姐,她總是往鎮上的藏書館跑,平時不是躲在高高的書架後頭看書,便是獨自一人坐在城堡外的臺階上沉思。
少女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與現實是脫離的。
她徜徉在詩歌的空靈夢幻中,沉迷于伊萊向她描述過的,恒久絢麗的群山和旖旎奇偉的自然風光,而現實中瑣碎,沉悶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厭倦。
“我該怎麽稱呼您呢?”
那天,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僻靜的,星光閃爍的林子裏,“您是我的同伴,兄長,更是我的父親。”
他低頭給了她一個微笑。
伊萊的微笑非常奇妙,有時可以在同一個角度一動不動地維持很久,他能夠将轉瞬即逝的微妙表情停格在臉上,這些獵血者仿佛天生就知道怎樣将魅惑延長,直至獵物陷入無處可逃的境地。
“啊,對了padre①!”她幽亮的藍眼睛煥發出活力來,只有在黑暗裏,在他的身邊,她才會流露出妙齡少女的活潑和天真。
伊萊對這樣的現象很是詫異,他并沒有轉化她,可她的諸多習性卻非常類似血族,她熱愛黑夜,沉迷于月華,喜歡獨來獨往。
①padre有夥伴,同伴還有教父的意思。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詞到底是怎麽用的,就是覺得其中的雙重含義很适合戀父情結的女主,這個……大家盡管吐槽吧……我接着……)
“我padre,要不是您和母親,我或許早就與這個世界告別了。”少女向他傾訴內心的憂愁,她挽着他的胳膊,仿佛他是她最敬愛的父親,最親密的夥伴。
從外表上看,他們已是非常和諧的一對,可雪倫還是感到自己很渺小,她只能仰視他,并且依賴于這種仰慕。
“為什麽?因為拉菲兒?”伊萊輕輕按住少女的手,通過她指間的溫度,他感覺到她的心跳。這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有幾個瞬間,他們仿佛能融為一體,她的氣息和脈搏正在激活他的生命。
“拉菲兒只是原因之一。”
她一邊走,一邊低下頭,一绺烏黑的秀發落在少女的額頭上,“我感到自己無法融入這個世界,當然,并沒有人孤立我,我只是時常游離于塵世之外,有時我甚至會思考,是不是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找到真正的歸屬。”
雪倫常常會想到死。
她在霧氣橫絡的小鎮裏找不到任何山情野趣;每次一看見那座愁雲籠罩的城堡便感到不安和抑郁。
當她獨自一人行走在曠野上,看風吹開一層又一層白霧,她奔跑着試圖探索迷霧盡頭的景象,可眼前自始至終只有白茫茫一片。
“死亡?”
伊萊低柔的嗓音打斷了她的冥想,“可你真的了解死亡麽?”
“我想,死亡能讓人升入天堂或墜入地獄,死亡也可能只是永恒的長眠。”少女的藍眼睛憂郁又殷切地望着他。
“天堂或地獄只是人們的臆想罷了。”伊萊輕輕抽出被少女挽住的手臂,他轉向她,爾後優雅地後退了三步,“看着我,我的雪倫。”
‘雪倫’這個名字含有‘唯一的,珍愛的公主’的意思,每當伊萊低聲喚她‘我的雪倫’時,都會在少女心中引起一陣溫柔又甜蜜的悸動。
可此時,她卻感到一陣冰涼。
“我,便是死亡。”
他向她張開雙手,夜風斜吹起他的銀發,他微笑時釋放出的魅力神秘而致命,這種美從不能供人長久玩賞,只要一霎那便足以震魂蕩魄。
雪倫感到無法呼吸,她伸手捂住胸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不停驅使她,慫恿她向前奔跑,投入他的懷抱。
她明知這這一切都是血族天生的,吸引獵物時的迷惑力在作祟,可卻還是無法克制自己。
“您怎麽會是死亡?您有思想,有靈魂,這明明都是鮮活的,怎麽會是死亡?”
她向他狂沖了幾步,險些就要撞入他懷中,可理智令她及時地收住了腳步,而他則快速背過了身去。
“證明活着的最好方法是什麽?”
伊萊忽又回身,他扶住少女虛脫無力的身體,靜靜凝視她,“是死亡。”
獵血者的瞳孔是深邃的酒紅,她的藍眼睛一接觸到他的視線便移不開了,“只有活人才會擁有死亡的能力,而我卻不會死。既然如此,那我的存在不是死亡又是什麽?”
說着,他毫不費力地将她抱起來,輕輕放在巨石上。
“你看,”轉眼,他退至一棵古樹下,樹枝上纏繞着濃綠的藤蔓,一朵鮮豔的紅花盛開在綠蔓間,伊萊伸出細長蒼白的手指撫摸那嬌嫩的花瓣,“一朵花什麽時候最美?”
“盛開的時候。”
“為什麽?”
“因為……”她茫然起來。
“因為它短暫。”
他說着無比溫柔地托住花萼,摘下了整朵花,“盛放過後便是枯萎和凋零,可對我們而言,這才是美。”
伊萊将花朵置于指間,輕輕一拈,花兒碎裂開來,一瓣瓣飄落在肮髒的泥土裏,委頓不堪。
雪倫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人蹂躏生命的時候是如此優雅從容,她相信他嗜血的時候也一樣,從容不迫,漫不經心,始終保持着令人恐懼的翩翩風度,這種極致的美果然只适合停留在地獄裏,因為天堂無法承受這份美麗所招致的禍亂。
“人類會死,所以迷戀短暫的盛放,而我們得永生,卻渴望枯萎與凋零。”
他的手輕輕捧起少女潔美的臉龐,“有時我在想,或許我們早就已經凋零了,而那所謂的‘永生’只是一種恒久的,沒有盡頭的死亡狀态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