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
重九華傷的有點重,重到連折騰胡來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日日躺在榻上抱着那銀盒子睡覺。
他睡的天昏地暗,可每每入眠都是噩夢,不是晏溫便是重敵。折磨得他越發形銷骨立,可他還是寧願長睡不醒,也不願清醒着面對晏溫的遺骨。
想他一生要強,竟落得這樣的下場,何其可惡又何其可悲。
晏子非是硬生生把他從榻上拉起來的,重九華怒目圓睜,直到晏子非把話說完都沒能反應過來。
其實他說了些什麽,重九華一概沒聽。只有複活倆個字入了他的耳。
等反應過來之後,重九華才一把扼住了晏子非的手腕,他渾身戰栗張了無數次口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說什麽?”
“拿百妖淚泡着他的遺骨,再點萬盞魂燈守着。你必須保證魂燈陣裏的每一盞都常亮不熄,只有這樣晏溫才有可能複活。”
晏子非話音剛落,重九華便連滾帶爬狀若瘋癫抱着一個銀盒出來了:“遺骨在這裏,百妖淚給我。”
“還有一事……”
“你先給我”
晏子非頓了頓随後将跟了他幾百年的葫蘆解了下來:“晏溫的那一點痕跡也在裏面,也許是不肯安息的執念也許是一抹功法也許是殘魂,我這樣說你明白嗎?”
話音剛落晏子非手裏便空了,重九華一手抱着銀盒一手握着白玉葫蘆像是抱着什麽寶貝。
“不,他會回來的。”
“這……”
晏子非一語剛冒出了點頭便被重九華打斷了:“執念無非一個情字,晏溫性情冷沒什麽他放不下的情感。至于功法,妖物身死就會隕滅可他的遺骨還在,他一定是拿全部功法來護着這一段骨頭,所以……所以,一定是殘魂對吧?他會回來的,一定會。”
晏子非眼睜睜看着傳聞中兇煞可怖茹毛飲血的這位當着他的面紅了眼圈。
他嘆了一口氣暫時放下了那些恩怨擡手落肩間吐出了一句話:“十年,若此事可成至多十年,你試試吧。”
重九華渾身戰栗,身上咒印顏色又深了幾個度,七情蠱最忌大悲大喜,可那股摻了點喜悅的痛苦卻有如一條蛇。日日蟄伏在他心口蠶食啃咬,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他。
他抱着銀盒,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往黑河底下去了,黑河下面無人敢來,從各種方面來說都是最好的地方。
塵歸塵土歸土,他已經沒力氣計較重敵了,若是晏溫不來,他就守在這裏百年千年萬年,到死為止。
十年,哪怕日日錐心刺骨也還是會過去。
黑河底下一處暗閣裏面密密層層都是淺藍色魂燈,魂燈排列齊整圍着最中央的紅衫男子幽幽發亮,上萬盞燈都系在紅衫男子身上。
灌了百妖淚的銀盒就在距離男子不足數尺的地方,重九華不眠不休盯着那些燈也不知過了多久。但到底是個希望,有這麽一絲虛無缥缈的東西,他發裏的紅絲都少了許多。
重九華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一時間有些失神,就在他失神的瞬間離他最近的那一圈魂燈“唰”的一聲熄了。
這一剎,重九華仿佛聽到了自己心髒驟停的聲音。不,不要,就在他起身去點燈的瞬間,魂燈一盞一盞一圈一圈的熄了,重九華顧此失彼如同瘋了一般。
短短一瞬,萬盞魂燈全部熄了個徹底,暗閣重歸黑暗。重九華立在黑暗裏有些困乏的閉上了眼,他起身有些急一時氣血浮動倆眼一黑跪倒在地咳出幾口血。
“哈哈哈,你就這麽恨我。”
重九華蜷縮在地上失聲大笑,笑到最後怒意乍起,将那些狗屁魂燈砸了個徹底,巨大聲響在暗閣裏面激起陣陣回音。
還夾雜着些微弱的啼哭一同灌入了他的耳。
哭聲?
重九華順着聲源向銀盒撲過去卻被盒裏的景象刺激的胃裏直泛酸。
盒裏白骨還在,只是在白骨旁邊多了一個怪物,哭聲是這怪物發出來的。
怪物很小,人身魚尾外加幾對鳍縮成一團,臉上身上都是黃色黏液,将藍色魚尾浸漬出了很惡俗的顏色,黏液粘住了怪物皺巴巴的臉,那張臉上還有些鱗片沒有褪去甚至連眼睛都沒有。
怪物一直哭,一直哭,哭的重九華心煩意亂,他在原地楞了很久一直想不明白他這是弄了個什麽東西出來。晏溫嗎?這不可能,重九華強忍着惡心把白骨抽出來拿衣角反複擦拭,生怕沾上半點不幹淨的東西。
重九華一眼都不想看那個東西,他不知道這算是成功了還是什麽。只是那東西确實讓他惡心透了,那一絲希望到底還是斷了。
一直以來都被壓抑着的空虛與痛苦爆發了出來,他抱着白骨蜷縮在角落裏任由盒裏的東西哭的歇斯底裏。
這樣一來,怕是十年已經過了,十年裏他不眠不休眼下是真的累了,失望也好絕望也罷,他累到沒力氣動彈沒力氣思考沒力氣痛苦,只是抱着白骨阖上了眼皮。
臉頰上的劇痛喚醒了他,重九華一睜眼便看到了怒意滿容的晏子非。他還沒反應過來臉上便又受了一擊,血水從嘴角溢出,可晏子非的拳頭卻沒停歇下來,震的懷裏白骨都落了地。重九華痛極之下也顧不得還手,只想把骨頭撿起來。
晏子非快要氣瘋了,一把将這人提起來咬牙怒問:“我就不該信你,好不容易……晏溫好不容易得來的肉身,你居然敢這麽不管不顧。”
“什麽……什麽意思?”重九華有些懵,他不是失敗了嗎?
“你到底在想什麽?”說話間晏子非的拳頭又落了下來:“養了十年再白白餓死他嗎?重九華,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這種混賬!”
痛覺讓遲鈍的神經一點一點活了過來,重九華背貼冰冷牆角想了良久才呢喃道:“那個怪物是晏溫?”
晏子非居高臨下看着他,沉默了良久才找回了點被氣暈的神智。
“那居然是晏溫?”重九華舌頭都在打結,他滿腦子都是之前那小怪物的嘶啞哭聲,如果那是晏溫,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晏子非無意與他糾纏,只冷冷抛了一句“你自己看。”
重九華跌跌撞撞爬起來還不忘把那寶貝白骨撿起來放入早已被風幹的銀盒之中,随後緊跟着晏子非離開了。
他二人一上岸,晏子非便朝着一個黑衣女子去了,女子一見他當即把懷裏的透明琉璃鼎遞了過去。
“啊,再不來我就要死了。你走之後二哥就一動不動的,他這是睡了還是怎麽了嗎?”
重九華一眼便看穿了這人身上的黑氣但他顧不上這些。只矮身看過去,只見那小怪物總算是被弄的幹幹淨淨,眼下放置在透明水鼎裏似是睡了,合着眼縮成一小團,靛藍色的魚鳍随着水紋飄搖。
這就是晏溫嗎?
他擡手慢慢覆上水缸,就在指尖觸到琉璃壁的那一刻,裏面的東西似早有感應居然抖抖魚尾睜開了眼皮。
碧色眼睛有些發亮,一動不動穿透琉璃刺破皮肉看進了重九華的心頭。
只有這一刻,重九華才有了點真實感,晏溫回來了這就是他。
“給我吧。”重九華低語。
安卻骨一巴掌拍開重九華的手,側身護着水鼎語氣有點沖:“我二哥剛得肉身你便把他放在一旁不管不顧,不吃不喝七日有餘我們晚到一步怕都得餓死,你叫我們怎麽放心交給你?”
重九華的手垂了下來,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服了軟:“我只是不相信那東西是他,現在……現在信了,會好好待他的。”
“為什麽不信?你難不成指望他一開始就是那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重九華沉默了。
“行了仨兒”
晏子非拍拍她的肩,最後還是繞過了安卻骨死死盯着重九華的眼一字一頓道:“如果你是要你記憶裏的那個恐怕你窮極一生也得不到,至于這一個,你願意養就好生養着。你不願意,我們這就帶走,若有朝一日我們養出了一個形貌一致的,還請你離他遠一點。”
“我要”重九華答的斬釘截鐵,目光黏在水鼎上,看着裏面那只小人魚左游右擺,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動作刺激到了他,重九華只覺心髒酸軟成一團。
晏子非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當下把水鼎遞了過去:“晏溫現在還是幼鲛,脆弱得很,甚至還比不上人界嬰孩,吃穿用度你都要費心思照料。幼鲛長得很快,早些為他開池備水,你不讓他入海便日日來東海取水如無必要別讓他出水。”
重九華忍不住又看向手裏琉璃鼎,鼎裏的小魚果然上身還是嬰兒形态,也不知遇到了什麽事當下哭出了聲。哭聲也與尋常嬰兒無異,只是落了一底珍珠。
重九華有點慌亂将水鼎放到地上,擡頭磕磕絆絆問道:“他怎麽了?”
“哭了”安卻骨也慌。
“他為什麽這麽哭?”
晏子非有些頭皮發麻從袖裏掏出一卷紙塞了過去:“這是養幼崽的一些經驗之談。你有時間看看,我再幫你尋些鲛人習性,千萬別胡來。”
重九華接過看了一眼上面的方塊小字頗有些懷疑:“你寫的?”
“這是晏溫的字,你不會自己看嗎?”晏子非語氣有些生硬。
重九華沒再多說,抱着水鼎一臉驚慌失措,晏子非也沒多滞留帶着安卻骨就準備離開伏魔殿。
安卻骨回頭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不知道幹些什麽的重九華忍不住扶額嘆道:“就這麽把二哥給他,我總覺得不太放心。”
晏子非看了安卻骨一眼,淺笑道:“有時候,他比我們重要的多。無妨,日後我們多走動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