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莫姐姐!”晏晏和小黑驚愕失色,趕忙扶住莫山遙。
這時,十安正好從房間裏出來,看到大堂裏的景象,她急忙上前。
“後院!”小黑突然大喊,像是感應到了什麽,他随即将莫山遙交給十安,自己沖向後院。
十安接替小黑,和晏晏一起扶住莫山遙,兩人讓莫山遙暫時坐靠在樓梯旁,接着十安朝着莫山遙施法治療。
莫山遙難受至極,臉色鐵青,青筋暴突,直冒冷汗,想嘶吼卻疼得發不出聲,她恨不得在地上翻滾。
阿钰房間的門開了一條縫,一只圓圓的眼睛從門縫裏往外看,然後,門縫開大了些,阿钰的腦袋鑽了出來。
“莫姐姐體內并沒有魔氣。”十安神色凝重,邊施法邊道,“是……是梁同春。”
“阿钰,你快來守着莫姐姐,我去後院看看!”晏晏說着往後院跑。
阿钰有些懵,但也乖乖走出房間,小跑到莫山遙身邊。看到難受的莫山遙,他不禁擔憂起來,很想幫忙卻又不敢打擾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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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會兒,就在莫山遙稍微緩過來一些之際,後院傳來幾聲鈍響。大堂裏的衆人沒有輕易去後院,後院有晏晏和小黑,需要幫忙會呼喚,現下護住莫山遙亦非常重要。
又過了一會兒,後院恢複了平靜。
頭發有點淩亂的小黑跑來了大堂,邊拍掉手上的灰邊說道:“打了一架,梁同春體內的魔氣徹底沒了,他恢複了正常,可以問話了。莫姐姐還好吧?”
“我好多了。”莫山遙擡手抓住樓梯欄杆,想要站起身,“一起去和梁同春談談吧。”
“莫姐姐,你真的好多了嗎?”晏晏依然擔心。
“莫姐姐的難受跟梁同春有關。”十安有些無奈,“解決了梁同春,莫姐姐才能徹底恢複。”
“那我們扶着莫姐姐去吧。”阿钰說着扶起莫山遙的另外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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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起到了後院柴房。坐在地上的梁同春灰頭土臉,衣服又髒又皺還破了好幾處,一看就經歷了一場惡戰并且戰敗。他依然被綁着,不過現下他并沒有掙紮,老老實實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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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我們不是壞人。”莫山遙強忍不适,竭力讓自己顯得鎮靜,好在她是背光而站,梁同春應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們可以幫你,而前提是你要實話實話。”
梁同春看了一眼莫山遙,然後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你來客棧的目的是什麽?”莫山遙想先搞清魔氣從何而來。
“我……不知道。”梁同春說話有些支支吾吾,“我不想做壞事的,我……我很抱歉。”
莫山遙看出梁同春還有顧慮,于是她上前一步,離對方更近一點:“你叫梁同春,是個仵作,家住蘇和鎮。你說,有人在等你。你希望我們幫你。”
梁同春驚訝地擡起頭,驚訝之後是猶疑,眼神中飄過一絲憂愁。
莫山遙繼續說道:“這些都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因為你知道我們能幫你,你有心願未了。”
梁同春思忖片刻,最後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他環視衆人,最後的目光像是停留在莫山遙臉上,也像是望着門外的燈籠:“我頭七那日,還沒回到家,在黃泉路上遇到了怪事。我在一陣特別大的風沙中暈了過去,再醒來,滿腦子都是要破壞九泉客棧。我跑啊跑,來到了九泉客棧,我應該……就是破壞了這裏吧?”
“可不是嘛!”小黑抱怨道,“你完全就是厲鬼的樣子,把客棧給弄得亂七八糟,累死我們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無法控制自己。”梁同春低下頭。
“你感受到自己曾遇到過妖魔一類嗎?”莫山遙道,“不論是風沙之前還是之後,任何時候都行。”
“妖魔?”梁同春既驚訝又害怕,“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回家看看。”
“你的頭七已經過了,你現在不但回不了家,還可能投不了胎。”小黑歪嘴一笑,言語中帶着幾分恐吓,“你很有可能變成真的厲鬼,然後灰飛煙滅!”
“不要!我不要變成厲鬼!不要灰飛煙滅!”梁同春瞪大雙眼,眉頭皺成小山,顯然被吓到了,“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何會想來破壞客棧,我……就像是有什麽東西控制住了我,我的身體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是想回家,我沒有別的想法。”
看梁同春的表現,他應該不知道魔氣背後的陰謀,确實只是被利用了。于是莫山遙問道:“那是誰在等你?你回家要去見誰?”
梁同春的神情有一瞬間的動搖,眼睛中的憂愁與眷戀是不會騙人的,但他最終皺起眉頭:“沒有誰在等我,我只是想回家去看看。那個家,我住了三十幾年。”
“你會在家裏自言自語嗎?”莫山遙盯着梁同春。
“什麽?什麽自言自語?”梁同春的雙眼陡然睜大,“我沒有……沒有……沒有說話……”
“你是被誰威脅了嗎?”
“沒有!我沒有被威脅!真的!”
梁同春看起來不像有什麽陰謀,可跟他溝通起來也是真的困難。莫山遙的痛苦之感沒有減輕,她非常想快點解決梁同春的事,看來得從其他方面下手,于是她側身看向晏晏:“晏晏,你去過梁同春的家裏,說說他家裏的情況吧!”
晏晏看到莫山遙在給她使眼色,立即明白莫山遙的意思,她清了清嗓子,然後說道:“他家裏的痕跡看起來确實像是只有他一個人在生活,但是嘛……比如他家那些花,好像被誰澆過,真是奇怪,他都死了這麽些日了。我跟周圍所有的鄰居都打聽過他,鄰居們的反應……我好像聽到一些閑言碎語呀!哦,還有他住的房子,那個院子可不簡單喲……”
“你們到底是誰?想要幹什麽?”梁同春恐懼地大叫,“如果真是我錯了,那你們殺了我吧!”
“你已經死了。”小黑冷笑一聲,強調道,“這裏是黃泉路!”
“我知道。”梁同春聲音很小,縮了縮身子,小心翼翼地擡眸,“你們……是在審判我嗎?”
莫山遙算是明白了梁同春為何如此小心謹慎,她嘆了口氣:“不是審判,你誤會了。我們只是擔心你身上的魔氣,我們怕你背後還有想害我們的魔,所以要問清楚些。我們是想幫你。我進入過你的記憶幻境,你應該有感覺吧?”
“你們……”梁同春有所動搖,他眼中帶着期待,“你們真的願意幫我?可以幫我?”
“對。”莫山遙将手伸向梁同春,“如果你願意相信我們,我們會盡最大努力幫助你。若有難言之隐,你不必說出來,在心中念着就是,我只要觸碰你,就可以感受到。”
梁同春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點點頭:“請你們幫幫我,我……我……我可以做牛做馬,報答你們!”
莫山遙再次觸碰到梁同春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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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的記憶幻境有了景象,但是,依然只有梁同春一人獨自坐在小院的牆邊。
“近日天幹氣燥,在水裏加些菊花,喝了果真舒坦不少,還清肝明目。”突然,一女子的聲音響起,聲音很輕,聽不出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天氣漸涼,幹完活兒必須要把厚衣穿上,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
坐在牆邊的梁同春喜上眉梢,一臉幸福,他沒有出聲,可他的口型在說:“好,都聽你的。”
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
梁同春渾身一僵,閉緊嘴巴,明顯變得很緊張,但他一動不動。莫山遙朝小院的門望去,卻察覺出不對勁,敲門聲是從別處傳來的。
“翠娘,是我,張嬸兒,快開門!”
“來了來了。”
門開了,有人進入。
“翠娘啊,那十雙圓頭靴能不能提前個五六日完工?我是不想催你的,畢竟慢工出細活,可那邊兒的老板實在急,沒辦法,我只好來問問你。”
“可以的,我趕趕工就成。”
“哎喲!翠娘幹活兒果真又好又快,那麻煩你了。”
“不麻煩,張嬸兒您願意幫我找活兒,我肯定要好好幹。張嬸兒您進屋喝口水吧!”
“我家裏還有事兒,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做鞋,多賺些錢,畢竟你一個女人過得不容易。”
“多謝張嬸兒,張嬸兒您慢走。”
對話是從牆的另一邊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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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山遙似乎看清了整個故事,她也明白了為何梁同春一直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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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記憶幻境中出來,莫山遙身上的難受感減輕了一些,她微微彎腰,神色平靜地看向梁同春:“你就是想回家一趟,對嗎?”
“對。”梁同春點點頭,眼裏仿佛有淚光。
“回去看看吧,然後,去投胎轉世。”
“我……我真的可以嗎?”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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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帶着梁同春回到了蘇和鎮那個家,然後,又返回了黃泉路,再然後,梁同春順利去投胎轉世。
離開前,梁同春老實交代了他在風沙中暈厥後,聽到有聲音說可以讓他多在人界待一段時日,只要他乖乖聽話讓一種氣進入他體內。他想在人界多待一段時日,于是答應了,可是沒想到之後的情況完全不受他控制。他很後悔,也很抱歉。
知道實情就夠了,莫山遙等人不會怪罪梁同春。畢竟,誰還沒點執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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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辦完事回到客棧,莫山遙在客棧門口等着她。
兩人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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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梁同春的是他的家嗎?”晏晏辦事很快,沒問太多,回來後才跟莫山遙聊起來,“他回家後一直站在牆邊,最後面對牆壁,用手摸着牆壁,呆了好久好久。感覺,他好喜歡家裏的牆啊!”
莫山遙“噗嗤”一聲笑了,她摸了摸晏晏的頭:“晏晏這麽理解也行。對于梁同春來說,确實有一個家在等着他。有的愛,沒法說出來,埋在心底,安安靜靜,彼此知道就夠了。”
“愛,好複雜啊呀。”晏晏搓了搓手,盯着莫山遙的雙眼,“不過我知道,這世間必須要有愛,不然就太糟糕了。”
“嗯。”莫山遙将手伸向晏晏。
晏晏笑着牽住莫山遙的手,兩人一起走入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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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同春和翠娘第一次隔牆對話完全是巧合,那是十五年前的一個春日。
翠娘家院子裏的辛夷花開了,她是寡婦,常年只能待在家中,看花是她為數不多的消遣,今年的辛夷花開得實在太好,她便坐在辛夷花下做鞋子。
“好香啊,是什麽花兒呀?”休沐的梁同春在自家院子裏聞到了花香,不禁感嘆。
“是辛夷花。”翠娘沒多想,鬼使神差地回應,但說完立馬就後悔了。兩人的聲音都挺大,她一個寡婦跟別的男子說話,要是被其他人聽到,她怕是會被拉去浸豬籠,對方也很可能會因此身敗名裂。她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鞋子,匆匆跑回屋中,緊緊關上屋門。
梁同春原本只是自言自語,被回應後第一反應是欣喜,但接下來牆那邊匆促慌亂的聲音又将他拉回了現實。他不僅是鳏夫,還是仵作,是一個讨人嫌的人,跟他扯上關系不會有好結果,況且對方是過得特別艱辛的寡婦,很容易被傳出不好聽的話,非常需要避嫌。
兩人心照不宣,對話就這麽結束。
然而,有些東西沒那麽容易結束。
半年後的一日,翠娘出門買東西,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雨,沒帶傘的她只好在路邊一處破牛棚裏躲雨。沒想到過了一會兒,淋得濕漉漉的梁同春也跑進了破牛棚躲雨。
梁同春下工回來,沒帶傘,淋着雨跑了好長一段路,但當他跑進破牛棚,發現翠娘也在時,二話不說立刻離開了破牛棚,繼續冒雨往家中跑。
翠娘看到梁同春吓得不得了,要是他倆被發現在一處躲雨,不知道會被傳出多難聽的話,沒想到的是,梁同春看到她後立刻轉身跑走了。不論梁同春跑走的原因是什麽,至少安全了。
可是,今日這雨卻下得有些久,眼見天快黑了,雨還沒停,翠娘又開始擔心恐懼,她一個寡婦,淋雨濕身回家不好,天黑還在外面也不好,進退兩難。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來之際,一個有點眼熟的身影出現了。
“傘是新的,沒人見我用過,你用完就燒了吧。”梁同春放下傘就跑,不敢多留一刻,生怕被人瞧見。
後來,翠娘打着梁同春送來的傘回了家,然後,燒掉了傘。不能留下任何可疑之物,萬一被發現會說不清,對誰都不好。
不過,自那以後,兩人之間漸漸有了變化。看似一人在牆邊小聲自言自語,實則一牆之隔,有另外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兩人的交流必須永遠隔着一堵牆,若是在外遇上,他們甚至不敢多看對方一眼。
不過,這牆雖擋住了他們,卻也同時為他們擋住了外面的閑言碎語。
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十年……
梁同春和翠娘之間的愛很安靜,安靜到只有兩人知曉。但,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