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宗信的話無異于平地驚雷,突然炸響在夏小五耳邊。
夏小五原本還在懷疑宗信找錯了真相,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她或許還是有些低估宗信了,他居然能夠查出她不是人這件事。
是他找到了什麽線索嗎?可是她想不起來究竟是哪裏暴露了。
夏小五心中驚嘆,她沉默了片刻,随後挑了挑眉,笑道:“你還查到了什麽?讓我聽聽。”
宗信眼神複雜,他沉聲道:“明天吧,明天再告訴你。”
夏小五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道:“為什麽是明天?”
宗信:“因為明天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你曾經很熟悉的地方。”
*
翌日一早,城門打開之後,一輛馬車徑直出了城。
宗信駕着馬,夏小五坐他旁邊,她見馬車沿着溪川河,向着上游而去,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宗信:“秋水鎮。”
夏小五一愣。
明明只是簡簡單單三個字,卻仿佛像魚鈎一般,将那些潛藏在記憶之河裏的魚兒釣了上來,暴露在陽光之下。
夏小五閉了閉眼睛,思緒不由得順着無數從心底冒出來的記憶,回到遙遠的過去。
她認命了,既然宗信已經查到了這個名字,又篤定她不是人的事實,那麽他應該知道了很多事吧,她也不必再隐瞞了。
趁着馬車還沒有抵達目的地,夏小五笑道:“阿信,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宗信:“嗯。”
夏小五仰着頭,望着無垠的,蔚藍的天空,在滾滾向前的馬車車輪聲中,她的聲音悠悠地飄向了過去:“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
她活着的時候,人生似乎被命運分成了兩個階段。
十八歲之前,她是一位農戶家的女兒,家境貧窮,但溫馨美滿。
娘親身體不好,不能勞累,但每天早上都會給她紮兩根麻花辮,別人家的女孩兒常說自家娘親紮辮子的時候,腦袋會疼,但她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擔憂,她的娘親是一位很溫柔的,愛笑的女人。
現在回想一下,小的時候真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日子。
她的父親曾經是一位讀書人,只因得罪了人,所以被迫放下了書本,卷起了袖子,脫了鞋,踏進泥水裏成了種田的農夫,小的時候,她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田地裏玩水度過的。
她呢,和父親很不一樣,她不喜歡讀書,反倒特別喜歡爬樹捉蛐蛐放風筝,是個人來瘋的活潑女孩兒,每次她瘋起來的時候,她的兩根麻花辮就像是翅膀一樣在身後撲騰着,似乎随時都要快樂得飛起來一般。
父親的很多讀書朋友們不是很喜歡她,他們覺得她太野了,他們覺得她不喜歡讀書不是一件好事,他們覺得她沒有作為女子的矜持,小的時候尚且還能稱作為天真可愛,可越長大,他們就越不喜歡。
可她爹娘不在意,他們常常說:“我家小五健康快樂就足夠了!”
為了這事兒,父親和他的很多朋友絕交了。
她也曾因此而傷心過,但父親總會笑着安慰她,總是說道:“他們沒辦法體會到小五的可愛,那就不配與我們家做朋友。”
說得久了,她也就不在意其他人的風言風語了。
年齡漸漸長大之後,也有的人來上門提親,但一見到她瘋跑的模樣,立刻便打了退堂鼓。有媒婆建議父親,讓她好好收收性子,說得多了,她也不喜歡,便揚言:“我以後不嫁人,我就要玩一輩子!”
媒婆說她不懂事,提親的人說她沒有女德,唯有爹娘笑着摸摸她的頭:“不嫁就不嫁,我們家小五健康快樂就足夠了!”
說得久了,她也就不在意其他人的風言風語了。
她又是那個快樂,自在,無拘無束的夏小五。
那真的是一段想想都忍不住會笑出聲的日子。
*
夏小五慢慢說着以前的事情,她笑道:“我那個時候以為生活會一直那樣,但後來才知道,有的時候,意外會比明天更快來臨。”
宗信心中隐隐一痛。
他聽她淡淡說道:“意外發生在十八歲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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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親剛做農民那會兒,沒什麽經驗,收成不行,家裏實在是貧困,但她父親是個愛鑽研,愛思考,愛行動的人,在他的不斷努力下,田地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強,家裏的條件也改善了很多。
生活漸漸地走向正軌。
直到意外于她十八歲那一年來臨。
那一年,母親重病,家裏的錢都用來買藥了,可依舊入不敷出,好在田地裏的莊稼即将成熟了,等到将收成換了錢,還能再挺一段時間。
可在某一天清晨,她起來的時候,看見父親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低着頭,仿佛像丢了魂一般。她父親跪的方向是她家的田地,田地裏的莊稼已經死絕了。
一夜之間,莊稼沒了,希望也沒了。
父親有想過去報官,可當初他得罪的就是官,于是官官相護,報官無門;父親有想過去借錢,可是周圍鄰居也實在是能力有限,大家都很窮,那些朋友,也在早年間和他斷了聯系;好在父親後來找了工作,他白天去做勞力,晚上回家代寫書信,兩份工作一起進行,勉強維持着母親的醫藥和家裏的開銷。
可是,不知為何,東家辭退了父親。
無奈之下,父親只能另找,卻屢屢碰壁,他詢問原因,才知道有人在針對他們家。
那是他們鎮上的一個大戶人家,富貴老爺,姓賈。這位賈老爺年紀已有五十,卻在某一天碰到外出游玩的夏小五後,想納她為妾,在此之前,他已有夫人和四房妾室。
父親自然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怎麽可能會答應呢?那可是他的寶貝親女兒。
賈老爺懷恨在心,威逼利誘,但都無濟于事,她的父親是連官都不怕的人,又怎麽可能會怕一個商人呢?
屢戰屢敗之後,賈老爺終于收手了。
原本以為事情到這一步就結束了,沒想動那賈老爺居然會趁着他們家最危難的時候,來給予最後一擊。
三兩碎銀,僅僅只是三兩碎銀。
若無這三兩碎銀,她生病的母親恐怕熬不過數日,可是家中已無餘糧,遭人迫害又找不到工作……種種壓力壓在她父親的身上,他已束手無策。
賈老爺再次來到她家,開出了豐厚的報酬,要求與以往一樣,但他凳子都還沒有坐熱,茶水都沒有來得及喝一口,就被父親趕出去了。
即使到了最危急的時候,父親依舊不願意将她推入火坑之中。
但因為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父親與她商量,想要讓她去大戶人家裏做丫鬟,只需一年,一年之後他就會去贖她回家。
她同意了。
那個時候她十八歲。
她沒有像鎮上別的女子那樣,小的時候在家裏當外人,做家務,到了年紀,順從地出嫁了,然後去別人的家裏當外人,做家務。
她快樂了十八年,自由了十八年,她想,她确實得為家裏付出了。
為了避開賈老爺,父親特地帶她去了溪川城,在層層篩選之後,替她找了一戶姓謝的大戶人家。
那個雨夜裏,她看着父親離開的背影,她想,她要在這一年裏好好努力,好好賺錢,她還想着如果她能把這份工作做好的話,以後也可以再做,為父親減減負擔,但不管怎麽樣,她很期待一年後,父親來接她回家。
可是,那一年裏,她過得并不好。
謝府未曾善待她,吃不飽穿不暖是常事,被關禁閉是常事,被毆打也是常事……在那段黑暗的日子裏,她不敢反抗,因為她被人捏住了七寸,那個七寸叫做——銀子。
那一年裏,唯一支撐着她的東西就是有一天,她爹會來帶她回家。
一年的時間漫長又苦澀,可終究還是有過去的那一天。
在時間的末尾,她特地好好打扮了一番,其實主要是為了遮住身上的傷痕,以免爹娘擔心。那一天裏她從白天等到夜晚,直到大雨來臨,她都沒有等到她爹來接她,而是等來了一個真相。
原來,她們終究還是低估了賈老爺的惡毒。
這一切,都是賈老爺的計劃。
她人拖進大廳的那一刻,賈老爺正與謝老爺推杯換盞,聊得正開心。
他們當着她的面,說出了他們的計劃。
原來,莊稼是賈老爺毒死的;官府,賈老爺也提前花錢打通了關系;謝府,賈老爺早已做好了局,與謝老爺一起抹掉了兩家的所有交集,目的就是為了讓她父親放下戒心,把她從一個火坑裏,送到另一個火坑裏。
這一年裏,他們用虐待來洩憤,用虐待來告訴她——反抗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現在,一年時間過去了,她可以有新的選擇,選擇的全部是——為妾,即可脫離苦難。
即使遭了一年的罪,夏小五依舊還是那個不怕流言蜚語的女孩兒,不懼高官權貴的男人的女兒,暴怒之下,她拼死反抗,甚至在即将被降服之時,操起椅子打爛了賈老爺和謝老爺身上最肮髒的地方,甚至在被下人打趴後又艱難地爬起來,對準兩人吐了兩口唾沫。
看着他們慘痛哀嚎的模樣,她張着嘴大聲地笑了起來,帶着滿嘴的血腥味。
之後,兩位老爺拖着殘軀,卧病在床,在得知已無回轉的機會後,他們盛怒之下,将她賣給了青樓。
她自然是不願意的,在一位好心姐姐的幫助下,她趁夜逃了出去。
那天,亦如一年前那般,是一個雨夜。
離別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