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夏小五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日上三竿。
她從床上坐了起來,只覺得大夢未醒,記憶都是片段的,她迷迷糊糊地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仰頭一口飲盡,随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連飲三杯之後,昨日的記憶終于結成串,夏小五依稀記得昨晚午夜回來之後,宗信送她回房,又給她燒了一壺水,放了新鮮的茶葉,離去之前還囑咐她記得早上起來喝,那時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不是很在意。
也難怪這茶喝着還挺新鮮的,仔細品品,舌尖還殘有一縷茶葉的清香,水溫也正好,不冷不熱,帶着一股淡淡的溫意。
夏小五握着茶杯,看着杯中水影。
影影綽綽間,一時竟覺得不是滋味。
她是一個水鬼,是在漫漫歲月裏苦修了兩百多年的水鬼,她沒有餓的感覺,也沒有渴的感覺,但她對水的感覺非常的熟悉,那是冰冷又寂靜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散發着淡淡溫暖的。
這是人才能體會的,不是水鬼能夠沾染的。
夏小五心中莫名升起一絲煩躁。
她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知道她現在不能留在這裏,她需要立刻回到溪川河。
推開房門時,勞管家正在院子裏打掃,見夏小五起床了,便笑道:“起來啦,快去洗漱,我給你做午飯。”
通常情況下,在這個時間裏,勞管家往往不在家裏,他很忙,所以還得靠宗信來照顧夏小五的飲食起居。
或許是習慣了,夏小五想也沒想就問道:“阿信呢?”
勞管家笑道:“少爺一大早出門去了,說是有要事。”
他想了想,又神秘地笑道:“明天不是七夕節嗎?一年一度的大節日。”
夏小五沒有多想,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擡腿便往大門走去,邊說道:“我不吃了,我有事要出去。”
她健步如飛,也不等勞管家回複,便急匆匆地出了門,出門轉身那一刻,她隐去身形,飛身紮進溪川河中。
入水之後,她閉上眼睛,任由着自己往下沉。
溪川河深不見底,她沉了許久,待耳邊一陣清淨之後,她睜開眼睛,入目皆是熟悉的景致。
她這才緩了一口氣。
鯉魚精小雨正在帶着子子孫孫們在水草叢中嬉鬧,聽到動靜,她轉過身來,驚喜道:“你怎麽回來了?”
這一刻,夏小五突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
這很奇怪,她明明只離開了不過半月。
夏小五收斂心神,她迎上去,笑道:“回來說一下事情,關于之前那個惡鬼的。”
說着,夏小五把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她心中有些感傷:“她現在應該形神俱滅,不複存在了吧。”
小雨聽得一陣唏噓,又氣憤不已:“這柳素只不過區區一個凡人,是怎麽有膽子做出這種事情的?做的時候無法無天,怕的時候卻怕得要死!只是可憐雲盼娣,年紀輕輕卻遭如此橫禍。”
是啊,說起來,雲盼娣的骨齡只有十八歲。
夏小五越想越難受,但好在惡有惡報:“我打聽了一下,柳素已經被打入了大牢,擇日問斬。”
小雨高興了一瞬間,轉頭還是覺得不解氣:“問斬有什麽用?雲盼娣都死了。”
說着,她突然沉默片刻,随後又嘆了口氣:“唉,算了,凡人的事,不是我們這些精怪能夠管得了的。”
她默默地啃了一口水草吃,嚼着嚼着,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急忙道:“小五,我記得你已經修行了兩百多年了,又多年行善,你會不會得道飛升?”
夏小五疑惑道:“這跟我飛升有什麽關系?”
小雨:“你想啊,凡人的事情,不是精怪水鬼能夠管得了的,但是神仙可以管啊,你要是得道飛升了,那這世界上是不是就可以少一些雲盼娣?”
夏小五想了想,說道:“神仙再有本事,也管不了隔着肚皮的人心啊。”
小雨一想,大概也是這個理,她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只鯉魚精,不是很懂,她又嘆了口氣:“那就只能靠凡人自己了。”
夏小五沒有說話,她想,其實或許也是可以管的。
舉頭三尺有神明,若是柳素這般人心存敬畏,或許也會收斂一些。
可是,要是真能成仙的話,她大概就得離開這裏了吧。
夏小五不想離開,這裏有她的朋友,她無法割舍。
還有宗信,她還有約定沒有完成,還得繼續照顧她半個月。
小雨又說:“既然雲盼娣已經不在了,那三花鎮那裏應該就安全了,我去和大夥兒說說,有家的趕緊回家,也不必再繼續流浪了。”
她絮絮叨叨:“你不知道,這一段時間,天天都有精怪移居到咱們這裏來,特別是之前住在三花鎮那一帶的,幾乎都跑過來了,我的老天爺,我活了幾十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咱們這兒這麽熱鬧。”
夏小五疑惑道:“都跑到我們這兒來了?”
小雨:“對啊,我聽說三花鎮下游有道士在收妖,也不太平,那邊的日子據說也不好過。”
妖怪不為道士所容,道士也不分妖類善惡,古往今來都是這個道理,夏小五心中雖不滿,但也無可奈何。
夏小五管不了別處,但她會盡全力保住溪川城這一片:“他們要是來了的話,立刻通知我,有我在,你們放心。”
小雨:“你看,你現在知道為什麽都跑咱們這邊來了吧?”
夏小五一愣。
小雨繼續說道:“別看大夥兒都是妖怪,凡人聽了都覺得害怕,但其實咱們只是小妖怪,既沒有辦法呼風喚雨,又沒有辦法化為人形,還要時時躲避凡人的漁網,以免招來殺身之禍,都是因為有你在,有你庇佑,這裏才會這麽安全,也正是因為安全,那些無家可歸,無路可走的精怪們才會來咱們這裏。”
小雨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雖然大不敬,但其實這一片很多精怪的家裏都有你的排位,天天給你上供水草呢。”
夏小五不是很信:“這麽誇張?”
小雨:“這有什麽誇張?剛剛說了,沒有你,就沒有這一片的和平,我們可能也沒辦法這麽安穩地活着。”
夏小五沒有吭聲。
她是真的從未在意過這種事,也未曾求過回報,她只是順心而為罷了。
最初成為水鬼的時候,她天天憤懑不已,日日藏身在她的洞府中,不聞外事,後來還是小雨的奶奶無意中找到了她,可憐她,送了她一條小魚玩。
後來小雨的奶奶去世了,那條小魚也開智了,她開智後并沒有離開,而是繼續待在她身邊,供她無聊解悶。
再後來,那條小魚也去世了,留下了一條開智的女兒,也就是現在的小雨。
而她呢?也慢慢地走出了洞府,慢慢地接受了身份,慢慢地修煉,慢慢地被這一帶精怪們稱為“小五老祖宗”。
夏小五原本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年齡最大,但現在被小雨這麽一說,她想,也許是因為大夥兒感念她的恩情,所以才願意認她作老祖宗的吧。
夏小五心中百感交集,她輕輕笑了一聲,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就接受你們的上貢,這一片,我來罩。”
小雨用魚鳍拍打着自己的身體,笑道:“那就多謝老祖宗啦!”
*
小雨趕着給大夥兒說雲盼娣的事,她走後,夏小五回到自己的洞府中。
一進門,就看見浮躺着一只睡得正香的老蝦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地的酒瓶子。
夏小五:“……”
這一片,就這只老蝦孩子敢在老祖宗頭上動土!
上岸之前,夏小五将她的洞府托付給這老蝦子,讓他照看着點,時時打掃衛生,但這家夥竟然直接把她這裏當家了,每次她回來的時候,都能看到他喝醉酒後在她洞府裏無意識地擺腿游蕩。
夏小五上前揪住老蝦子的長胡子,連同着那些酒瓶子,一起扔了出去。
她盤膝坐回床上,閉上眼睛,入定修行。
不知過了多久,夏小五的腦海中突然想起勞管家的話——少爺一大早出門去了,說是有要事。
阿信會有什麽要事?她怎麽不知道?
這不應該啊,她們日日常在一起,阿信要是有什麽要事的話,她不可能不知道。
夏小五心中疑惑,又忍不住好奇,她暗暗揣測着勞管家口中的“要事”,思來想去,也毫無頭緒,待回過神時,突然發現她根本就沒有入定,此刻反倒心緒紊亂,心神不定,修煉也是白修的。
夏小五深吸一口氣,斂起心神,重新嘗試入定。
可煩躁再次從心底升騰,冰冷的河水仿佛變得滾燙,她再也忍不住,睜開眼睛。
一睜眼,就與老蝦子對上了視線。
夏小五一愣,這老蝦精什麽時候醒的?
老蝦子似醉似醒,他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正緊緊又迷蒙地盯着夏小五,夏小五也看着他,誰都沒有你說話。
過了一會兒,老蝦子突然說道:“小五老祖宗,你的心亂了。”
“我看到你眉頭緊鎖,坐立不安;我看到你六神無主,心亂如麻;我看到,你的心亂了。”
夏小五沉默不語,她看着老蝦子,看了許久,又似乎沒有看,不知視線落在何處,似實似虛。
許久之後,小雨游進了洞府,問道:“小五,外面天黑了,你要上岸嗎?”
夏小五下意識想說“上岸”,可話到嘴邊,又轉變成了:“不上岸。”
她閉上眼睛,打算繼續入定。
老蝦子雖然修行不高,但也是修行了幾十年,終得開智的妖,他看似醉了,似乎是在說胡話,可聽者有心,夏小五比誰都清楚她現在确實出問題了。
直覺告訴她,此刻不宜上岸,可又忍不住想起當初答應要照顧宗信一個月的約定。
既然是約定,那自然就要遵守。
夏小五猶豫不決,終于還是睜開了眼睛,說道:“還是上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