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一年之首。
上午,皇帝接見了諸侯王、列候和諸臣,賜禮,并使人告知阿嬌,中午在溫室殿與群臣用膳,午後未時三刻從宮中動身往長平侯府。
阿嬌借機派了個小內侍出宮,往陳家告知林臯,讓他自己想辦法前去長平侯府等着。
未時一刻,阿嬌換好衣服,從雲光殿乘着轎辇往溫室殿去,然後與劉徹一同出宮。
平陽自年前就留在長平侯府,這會兒正領着衛家衆人出來迎接。禦駕自正門入,到了二門才有備好的轎辇。
阿嬌看見站在衛家三兄弟後面的衛媛,驚訝地發現她的肚子當着微微隆起了。
竟然不是胡說的麽?
劉徹往正院去看望衛青,阿嬌以男女有別,在衛媛和衛伉之妻韓氏和衛登之妻陳氏的陪同下往別院休息。
衛媛看起來神色頗為憔悴,一直由彩月扶着,慢慢走在最後。阿嬌回過頭,安慰道:“二嫂嫂放寬心,君侯一定會沒事的。”
衛媛強撐起一個笑容,卻沒能開口,反而眼睛發紅哭了起來。阿嬌嘆了一口氣,只能讓人扶着她慢慢到了侯府別院。
阿嬌先坐,衛媛、韓氏和陳氏才敢落座。這個陳氏是衛青姐姐姐夫衛少兒、陳掌的幼女,算的是親上加親。
四人言語片刻,阿嬌就讓韓氏、陳氏自去忙碌,然後就拉着衛媛細細問着:原來衛媛在上林苑時就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還來了月事,所以不敢告訴陳綽只怕是肚中孩子不中用了,直到劉清将自己懷孕的事告訴衛媛,衛媛才一怒之下當着皇帝的面說了出來。
陳綽惱怒衛媛将有孕之事隐瞞,又兩人愈吵愈烈,連衛青都勸不動了,只好讓衛媛先回了娘家,讓她安心養胎。陳綽倒是天天來看衛媛,只是衛媛不大愛搭理。
阿嬌倒吸一口氣,心想那幾日自己同衛媛還有來往,竟然半點沒看出她瞞着有孕的事情。阿嬌乃問道:“二嫂嫂你怎麽就肯定劉清說的是真的?難道你就準備這樣同二哥拗一輩子嗎?還是……長平侯昨日當着滿朝公卿勳貴,為嫂嫂求了爵位……”難道是衛媛想和離?
衛媛一時間眼淚就下來了,反而是神色堅定起來,她攥着手帕道:“我不會和離的,我這輩子都不會和離。劉清不就是盼着我鬧起來和離,她好趁機補上嗎?我偏偏不如她的意,我就是要占着陳綽之妻的身份,叫她巴巴望着,一輩子都得不到!”說到最後,阿嬌都聽出來她語氣裏的咬牙切齒。
阿嬌遲疑,道:“那她肚子裏的孩子……”
衛媛冷哼一聲:“她有這個膽子,就生下來好了,或許她不要臉去求陛下,我也能讓那個私生子叫我一聲嫡母。”
阿嬌突然佩服起衛媛來。衛媛是衛青的女兒,衛青昨日又專門為她求爵,若是來日劉清的事情暴露出來,難免會引人遐想是不是皇家如何如何迫害了衛媛辜負了忠臣之後,而劉徹,是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自己二十歲的時候,可能還沒有衛媛這麽看得清吧!阿嬌嘆了口氣,又道:“雖然劉清那邊說的有模有樣,但是二哥他是篤定自己沒和劉清發生什麽的,二嫂你……相信他嗎?”
衛媛沉默良久,才道:“莞兒,你知道嗎,你這個二哥,從來沒有愛過我,我……不敢相信他!”
不敢相信他愛自己,就像自己當年不敢相信劉徹不愛自己。
阿嬌拍了拍衛媛的手,道:“二嫂,你放心,只要你不和我二哥和離,這件事我就站你,我也不希望劉清嫁進陳家來。”若是要和離,自己只能想辦法多給衛媛一點賞賜了,畢竟,她也不可能為了一個有些好感的衛家人,去打壓抛棄自己同樣很有好感的陳家。
衛媛愕然:“你……不希望劉清嫁進陳家嗎?要知道陳綽尚了衛長公主,便是極有可能封侯的!”
阿嬌無所謂地笑笑:“那也不過是‘也可能’罷了,最重要的是,我不喜歡劉清,你忘了她那天是怎麽為難我的了?”
衛媛點點頭。外面南客忽然走進來,對阿嬌耳語幾句。阿嬌于是笑道:“我看嫂嫂你近日也沒有休息好,不如這會兒去旁邊睡一會兒吧,陛下指不定還和你爹多說會兒話,待會兒有事,我叫人喊你。”
衛媛自有顏色,知道“陳莞”或許是有什麽事,便順着她的話告辭,由玉鯉領着,往旁邊廂房裏去。
衛媛剛走,棉凫就領着一個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一身藍布長袍,面上無須,生得倒是和棉凫有幾分相像。
棉凫福身行禮,道:“貴人,這就是我哥哥,叫林臯。”
林臯也跟着對阿嬌行了個禮,道:“娘娘長樂無極。”
娘娘?阿嬌愣了愣,臉上微微泛紅,笑道:“棉凫,你哥哥胡說什麽!”
南客在一旁幫腔:“貴人,我覺得您心腸好生得也好,就像娘娘一樣,林大哥,是不是!”
棉凫紅着臉推了推林臯,道:“哥哥,要叫貴人。”
林臯有些疑惑,然後順從地改口叫了聲“貴人”。
阿嬌乃笑道:“棉凫說你這個哥哥嘴笨愛胡說,我看倒是真愛胡說,我一個普通人,怎麽敢和神女仙女一樣稱‘娘娘’!怪羞人的!”尤其是她這種見過真娘娘的。
林臯愣了愣,心想原來皇帝後宮的女人是不叫娘娘的嗎!
笑了一會兒,阿嬌正色,問道:“你二十八那日令棉凫帶進宮的東西,是您想出來的?”
林臯詫異地回頭去看自己妹妹,卻見小姑娘頭埋的低低的,耳朵紅成一片。就說為什麽陳家這位最近頗得寵的六姑娘為什麽要見自己呢,原來是妹妹把事情辦漏了!
但是又一想妹妹也是剛進宮,許是一時害怕露餡了,心裏雖然惱怒卻也理解,只好順着答到:“回娘娘……不是,回貴人,的确算是我想出來的主意。”
阿嬌不禁好奇,問道:“那你是怎麽造出紙的?”雖然她在地府見過,但是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麽造出來的。
“紙?你……”林臯臉上突然浮現出強烈的喜色,然後才勉強鎮定下來,咽了口口水,道,“娘娘,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阿嬌此時也懶得糾正,就道:“你問吧!”
林臯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又被棉凫扯回去,道:“請問,床前明月光的下一句是什麽?”
阿嬌:“……”什麽東西?聯詩嗎?
林臯看着阿嬌滿臉茫然,突然就有些喪氣,然後又道:“娘娘,沒有說過這句話嗎?那……‘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這句話呢?”他伸長了腦袋,等着。
“好!”門口響起一聲喝彩。
阿嬌聞聲連忙起身,看着林臯故意道:“陛下怎麽來了?”
林臯整個人都繃了起來,明明大冷的天,汗瞬間就蒸了出來。
劉徹笑着走進來,嘆道:“好一個‘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卿卿,這是什麽人?”後邊跟着衛家三兄弟和陳綽。
……阿嬌只好笑道:“這原是我這個丫頭的哥哥,叫林臯,本是家裏死契的奴才,這幾年給家裏跑生意也有些功勞,我想着準備給他點什麽賞賜。”
她望向林臯,本來她想先見見這個人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裏,但是現在機會不大了,就看這個林臯自己能不能把住機會了。
劉徹在上首坐下,阿嬌陪着坐下,笑道:“陛下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不和長平侯多坐一會兒,敘敘舊。”
劉徹嘆了一口氣,說道:“本是多說了幾句,仲卿就暈暈乎乎的,府中醫侍說,讓他多休息休息,我就過來找你了。”說着就拿過阿嬌手裏端着的還溫熱的蜜水,飲盡了。
然後又對着林臯道:“你這話,很有意思,不愧是我大漢男兒。你準備向貴人要些什麽賞賜?”
林臯擡頭,悄悄看了阿嬌一眼,見她悄悄伸出五個手指頭,心裏一嘆,才道:“草民是想求……主家能去了我一家老小的奴籍。”
陳綽在旁邊聽着,一時間有些詫異,他竟然不知道林臯是什麽時候來了侯府,又四處看了看,發現衛媛也不在,心裏越發難受起來。
劉徹笑了笑,道:“這是陳家的事情,我就不管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林臯滞了一滞,才挺起身,鼓着膽子道:“陛下,草民有一物,想要獻給陛下。”這個女人既然知道紙,那肯定不是現在的人,他來大漢這麽多年,已經仔仔細細打聽過了,現在還沒有紙這種東西。
但是她又不知道《靜夜思》,應該是唐朝以前的人。以前只感覺自己是主角,看來現在得好好想想,要是能聯手就好了——可惜她跟的是衛家——不過以她這個出身現在的确也沒有別的倚仗了。
于是他從懷中拿出疊好的一沓紙,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黃餘接過,小心翼翼檢查了,才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呈給陛下。劉徹仔細翻看了,只覺得此物摸起來有些粗糙,全不如絲綢錦帛順滑,而且翻動之時微有響動,應該不結實,不禁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阿嬌乃道:“陛下,此物,名為紙。”又轉頭吩咐,“拿筆墨來。”
劉徹不禁看向阿嬌,阿嬌不顧堂下站着的人委委屈屈的目光,笑道:“這個東西是林臯所創,這是粗紙,還不夠好,所以他不敢呈給陛,本來是給我試試的,沒想到陛下意外見着了。”
林臯這才放下心來,更加篤定阿嬌肯定和自己一樣,不僅知道這是紙,還知道這是粗紙。
棉凫南客兩個終于找到筆墨,小跑着拿過來,研墨。
阿嬌将紙鋪開,提筆蘸墨,寫下一個“徹”字。和上次一樣,落筆不久墨就慢慢暈開了,只能迷迷糊糊辨認字跡。
劉徹:“原是寫字的?不過看起來不過堪為用。”他饒有興趣觑了林臯一眼,對着阿嬌笑道,“你呀,就是從來急性子,這種東西也敢獻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1.稱呼後妃為“娘娘”,大概是從宋朝開始的,之前“娘娘”一般是指自家女性長輩(比如媽媽嬸嬸什麽的),二來是指神女仙女,比如花神娘娘,女娲娘娘,所以阿嬌乍一聽就很害羞了
2.陳湯原話是“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林臯是因為記不清所以記錯了
3.如今用的毛筆,相傳是秦朝監督修築萬裏長城的将軍蒙恬首創。但是毛筆的發明權不能全歸功于蒙恬一人。1954年,從湖南長沙左家公山一座史前古墓裏發掘出來了整套的書寫工具。這證明,在蒙恬之前就已經有所謂毛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