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候黃餘回宮,果然劉清有兩個貼身侍婢死前說出來許多話來:譬如六月初十陳綽的确去了重景園,又譬如陳綽只讓小厮跟着在園子裏找什麽東西找了一圈就和衛長公主吵起來然後離開了,再譬如陳綽離開後衛長公主傷心得很把自己喝得爛醉還召了樂師,最後譬如樂師第二天早上才離開……又聽聞,衛青府上替衛長公主看診的侍醫,落水而亡……
阿嬌看着劉徹臉色越來越難看,悄咪咪往牆邊退了幾步以免被波及,果然“哐當”一聲,好好的桌案又被劉徹掀了。他又下令以“不恭孝”為由,免了劉清的長公主爵位,降為公主。
衛子夫在雲光殿外苦苦哀求,素衣去簪,奈何劉徹窩在雲光殿,不見。
十月初五,嫡皇孫洗三,內婦、朝臣、外命婦皆往太子宮賀禮,劉徹也笑着領着阿嬌前去,以示對這個孩子的重視。
阿嬌看着被冷落的史良娣和劉進,暗嘆這可真是此一時,彼一時。衛子夫面容憔悴,想來這兩日為了劉清廢了不少心。
阿嬌也趁着這幾日同林臯通了一回書信,讓他先在城中好好選個鋪子。
因為劉清之事,顏徵怕觸怒皇後,也不敢提讓母親入宮相見一事,阿嬌甚為遺憾。
十月初十,宮中已經開始為下元節準備,傳聞十月十五是治水大神禹的生日,故此人們在此日拜祀水官,以求平安。
劉徹是一個盡心的皇帝,年節時候也不松懈,要麽在溫室殿處理政務,要麽在雲光殿處理政務。
今日劉徹在溫室殿召見大臣,阿嬌這會兒窩在榻上,幾個小宮女陪着打葉子戲。她是在長門宮的時候迷上了葉子戲,那時無聊,常常一打一整天,有時候手氣不好,一日輸個幾萬錢也是有的,所以長門宮中的小宮女們也愛往她跟前湊。
但是經過長門宮裏近二十年的搓牌磨練,她如今自信能把雲光殿的大宮女小宮女殺個片甲不留。
打了幾圈,城隍屬官中魚隐住身形出現在殿內,阿嬌就故意打着哈欠說自己累了,把宮人都趕了出去。
中魚笑道:“小仙官倒是活得滋潤啊,近日雲合大人可好,也沒有什麽異常?”
阿嬌拍拍肚子,笑道:“你放心,雲合大人在我肚子裏好着呢,現在外面下雪我連門丢不出了。”
中魚捏着筆愣了許久,才道:“你說什麽?”
阿嬌嘻嘻笑道:“我說,雲合大人在我肚子裏好得很。”
恍似被雷擊了的中魚繞着阿嬌走了幾圈,突然一拍大腿:“你說什麽?你居然以為雲合大人在你肚子裏?”
阿嬌也愣了:“難道不是嗎?”
“不是,誰告訴你的雲合大人在你肚子裏,合着你把雲合大人弄丢了,你這些天看顧了些什麽東西啊?”
阿嬌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忍不住結巴了起來有一點點:“雲雲、雲合大人說的,他說他說他說他投到我的肚子裏啊!”
中魚踉跄着後退兩步。阿嬌又道:“就那時候在上林苑,我第一次見到劉徹,然後雲合大人施了個法術說讓我去找劉徹,然後他就能投在我肚子裏,然後他就不見了呀!”聲音突然抖了起來,“他他他,不見了?”
中魚卻是松了一口氣:“你不知道啊,雲合大人走之前沒有告訴你嗎?”
小姑娘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一樣。
中魚于是說道:“那天我在上林苑發現了一個有孕的女人,就告訴雲合大人了,他說他告訴你一聲就走,他沒告訴你嗎?”
“沒有……”阿嬌要哭了,“那他不在我肚子裏,我這個喜脈是怎麽回事啊?”不會是真的懷了劉徹的孩子吧,阿嬌一時間百感交集。
“什麽喜脈?那不是個假的嗎?”中魚一臉茫然。
阿嬌更茫然:“嗯?”
中魚開口:“雲合大人給你施的法術是在一定時間假裝喜脈的法術,你沒有有孕啊,我那天跑來喊我給你加固法術,我以為你知道呢,我還給你多續了幾天。”
“我……我不知道……雲合大人什麽都沒有說。”阿嬌感覺自己悲催了。
“我還以為你是有什麽事情要幹所以假孕呢,原來你不知道啊。哦豁,你現在怎麽辦?”中魚有點幸災樂禍。
阿嬌沉默許久,才道:“雲合大人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不靠譜的神仙。”
中魚不敢跟着點頭,畢竟他這種小吏還沒有跟雲合大人打過交道。
阿嬌深吸一口氣,問道:“那雲合大人現在在哪裏?”
中魚往旁邊九華殿的方向指了指,道:“我看你和她一副很好的樣子,我以為你知道,原來你以為雲合大人在你肚子裏啊。”
阿嬌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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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孕在宮裏是個大事,阿嬌一想起來就頭大如鬥。她和中魚商量要不直接舍棄“陳莞”換個身份算了,中魚卻告訴她,她身上的法術必須滿了三個月才可以再次施展——意思就是讓她再混一個多月再死。
阿嬌只得默默地答應了,然後又把衛青死而複生的異象告訴了中魚,中魚不甚在意地應了,說會去查查。
直到下元節宮中行過祭禮,晚宴時分阿嬌還是怏怏的。
劉徹從殿內翩翩起舞的美人身上把目光收回來,溫柔地問阿嬌:“你這數日一直悶悶不樂,怎麽了?是不舒服嗎?”
阿嬌嘆了一口氣,道:“沒什麽,就是一直覺得累。”
下元節不算是大節日,所以晚宴歌舞也比較随意,但還是以祈祝之舞為主。她看着殿中青衣素履不住轉換舞步的李妍,心道這麽一支祈福舞都被她跳出幾分風流妩媚來,難怪剛才劉徹看了許久。
孝武皇後!阿嬌覺得真是白白對衛子夫耿耿于懷二十年,到頭來,誰也沒有撈到好。
可是林臯說李妍是劉徹真正愛的女人,她聽了心裏卻還是覺得不舒服——明明在地府裏接受将來衛子夫作陪懿都都沒有讓她這麽難受。
一只大手摸上她的額頭,然後劉徹才道:“冬日裏冷,別是着涼了,要不要找女醫看一看,秦夫人應該在宮中任職吧,她自小在宮中作女醫,後來又嫁給了秦太醫令,只是之前她告假了,你沒見着。她擅婦科,宮中醫女皆由她統管,你要不要再看看?”
那我更不能看了!阿嬌連連搖頭,又笑道:“沒事,之前那幾個醫女不是說了嗎,孕婦心思煩躁正常的,不必大驚小怪。”
劉徹只好作罷,又轉頭去看歌舞。
一場宴會過了大半時間,十二支舞李妍就參與了兩支,且還有一支是獨舞,看來衛青慢慢好了劉迎又開始活絡心思了。
劉徹多飲了幾杯酒,覺得肚漲,就暫時離席往偏殿去解決。小內侍扶着皇帝往一處偏殿去,打開門,繞過三重簾幔,突然看見一個女子正在殿內更衣,衣衫不整,露着半邊香肩。
女子連忙撿起地上的衣服裹住自己,跪下。
小內侍也跪倒直喊自己該死,帶着陛下走錯了。
劉徹掃了掃兩人,道:“起來吧,我記得你叫,李妍,你如何在此?”
李妍此時面色羞紅,赧聲道:“回陛下,此處是樂府所置讓我們更衣用的,沒想到陛下……望陛下贖罪。”說着上前幾步又跪了下來,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和半邊美背。
劉徹本就喝得微醺,此時心神晃動,他只要伸伸手,就能摸到女人細膩的皮膚。他也确實伸手了。
李妍看着地上的影子,嘴角忍不住彎了起來。然而影子重疊了,她卻沒有感受到一點點溫度。
劉徹收回手,喃喃道:“娘娘月份還小,皇嗣不穩,若是鬧起來怕傷了皇嗣,且等等吧,再有兩三月,等胎坐穩了……”聲音輕輕,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李妍柔順地把身子埋的更低。
劉徹踢了一腳還跪着的小內侍,讓他扶着就往殿內小室裏去。
聽着裏邊聲響,李妍臉似燒霞,連穿衣服都忘了。
劉徹出了小室,小內侍服侍着更衣,卻有些笨手笨腳,李妍微微斂了斂衣服,就上前接過內侍手裏的衣物。
劉徹低頭看着為自己系衣帶的女人,只聞到陣陣幽香,遂問:“這是什麽香,倒新奇。”
李妍回道:“這是內府賜發下來的新香,叫‘願如意’。”
“好個‘願如意’!娘娘有身孕不能熏香,我倒是還沒聞過,此香清幽雅致,很襯你。”
李妍笑得羞怯,很是動人。劉徹取下她頭上一支玉簪,頃刻間黑發傾瀉如瀑,李妍身子輕輕抖動一下,擡眼去望,卻發現皇帝已然走開了。
“陛下!”她柔柔喚道。
劉徹捏着玉簪,頭也不回地出去了。回到席上,見阿嬌不在座位,于是皺着眉問衛子夫:“娘娘呢?”
衛子夫回道:“妹妹說殿內太悶,出去透透氣,妾已經派了女醫跟着了。”
劉徹心裏有點奇奇怪怪的滋味,手裏的玉簪仿佛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了,道:“我出去看看。”劉迎皺着眉看着皇帝,暗道事情怕是沒成。
楊得意連忙跟上。劉徹乃皺眉問道:“你剛才去哪兒了?”
楊得意心想陛下怕是遇見了什麽,于是道:“剛剛溫室殿派人來找臣,說是一處偏殿掉了幾塊瓦,不小心砸了個宮人。”
劉徹“嗯”了一聲,道:“方才那個內侍,關到暴室獄去。”
楊得意面無他色,只應了話。
阿嬌站在欄杆旁邊,與方才的偏殿一左一右,劉徹放下心來,走過去道:“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阿嬌捂着心口,道:“只是屋裏酒氣重,我聞着難受罷了,出來吹了會兒風就好了。”
劉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溫聲道:“那我陪你站一會兒,醒醒酒。”風像冷刀子似的割在身上,阿嬌瑟縮着身子。劉徹見狀把她摟進懷裏,把她包進自己的大氅裏。
阿嬌聞到男人身上有幽幽的香氣,手碰到一個細細的、堅硬的東西,阿嬌順手摸過去。劉徹一慌,連忙抓住她的手,阿嬌想着剛剛聽到的話,故作疑惑道:“什麽東西?怪不舒服的。”
說着就把大氅扯開,只見男人的腰帶上露出一小截玉簪。劉徹讪讪笑道:“許是他們不小心弄得,扔了吧。”
阿嬌把簪子塞到劉徹手裏,道:“這簪子看着價值不菲,還是留着吧,賞人也好。”說完就又用大氅把自己包了起來。
劉徹拿着玉簪是留也不是,扔了不是,一時間心煩,幹脆往旁邊矮柱上一放,嘟囔道:“誰拿着就是誰的,回雲光殿吧,反正席上也無趣得很。”然後就擁着阿嬌回去了。
皇帝提前離席,宴會卻還在進行。李妍等到一行人離開,才從陰影裏走出來,拿過矮柱上的玉簪,重新簪進頭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