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孩子們上學,陪院長媽媽去醫院做治療,搭車回育幼院,接孩子們放學,雨朵知道何晁仁一直跟在身後,卻一次也沒回頭。
直到傍晚,有人敲門。
“雨朵姊,有個阿姨找你。”江小磊跑進廚房扯了扯她。
“誰?”雨朵回頭,看到門口站着的人微微愣了一下,擦幹淨手轉身走出廚房,往院子外走。
顧裴蓉低頭跟着她走出院子。
走了一段,雨朵停住,她也停住,看着雨朵消瘦的背影,她哽咽,“對不起、對不起雨朵。”
“何伯母。”
顧裴蓉愣住。
麗朵轉過身看着她笑,“您說笑了,您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我跟你兒子分手了,以後請您不要再來了,請回吧。”
她說完,繞過她往回走。
顧裴蓉追上來拉住她,“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對不起你,這麽多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我是真的想要去接你,後來育幼院搬了我找過你——”
“夠了!”雨朵淡淡打斷她,撥開她約手,“我想您認錯女兒了,那些衣服不是我的,當年被您抛棄的也不是我。”
顧裴蓉泣不成聲,“是你、是你,我知道的,你從小就讨厭蔥的味道,你喜歡小花,所以你所有的衣領上我都幫你縫了小花,你腰後邊有指甲大的一塊紅色胎記,你從小就很懂事,會幫媽媽做家務,嗚嗚……”
雨朵死死咬住唇,不讓眼淚掉下來,咬牙屏息道:“不是我。”
她推開顧裴蓉,飛快跑回育幼院,關上門。
“麗朵姊姊,怎麽了?是誰欺負你?”原在玩耍的江小磊看到她跑過來,看到她哭,怯怯的問。
雨朵搖頭,一把拉了江小磊緊緊抱在懷裏。
為什麽?為什麽老天要這樣戲弄她?為什麽是她?為什麽是顧裴蓉?為什麽她愛上的人偏偏是何晁仁?為什麽?
午夜一點,何晁俪從夜店歸來,回到家進廚房找水喝,打開燈吓一跳,“啊!”
看清楚坐在吧臺邊的人她松了口氣,生氣道:“要死啊,大半夜不開燈坐在這裏,想吓死誰啊!”
罵完倒一杯水喝下,回頭看顧裴蓉一言不發坐着喝酒,她撇嘴冷笑,“怎麽?老爸喜歡上別人了?”
原本是故意說來氣她的,可看她握住水杯的手頓了頓,她冷笑,“該不會被我猜中了吧?也對,難怪老爸最近沒什麽官司也總不在家,男人啊,有第一次出軌就難保不會有第二次,以前你搶別人老公,現在換你被別人搶,這就叫報應。”
她永遠忘不了老媽死的時候拉着她的手說舍不得,舍不得丢下她和大哥,她忘不了急診室中最後老媽死不瞑目,等到死老爸也沒回來,她忘不了不到半年顧裴蓉就進門,占據老媽的房間、偷偷戴老媽的首飾,私底下愚蠢的用食物賄賂她,要她叫她媽媽……這個女人,她永遠不會原諒她。
顧裴蓉失笑。
何晁俪凝眉,“你笑什麽?”
“我以為嫁進來就能讓我的孩子也跟你一樣過上小公主的生活,我以為對你們好,終究有一天你們會接受我,我的孩子也會被接受,呵呵……”她說着閉上眼睛,端起酒仰頭喝下。
看她眼角溢出淚水,何晁俪愣住,這是二十年來她第一次看到顧裴蓉流眼淚。
這一晚何晁俪偷偷下了兩次樓,顧裴蓉怪怪的,說的話怪怪的,整個人怪怪的,整晚一直在喝酒。
她第一次這樣行為失常,家裏現在只有她們倆,她不敢睡,生怕睡着了被殺掉。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早晨,下樓看顧裴蓉醉癱在沙發上,她沒好氣的啐道:“什麽嘛!還想讓我接受你?你至少也要像個當媽的樣子吧,真是的。”
懶得管她,她一溜煙跑出門去找大哥,她要好好跟大哥談談,江雨朵那個女人不可以,家裏已經有一個讓她讨厭的女人了,如果大哥再娶江麗朵進門,她就離家出走。
可跑到大哥家敲門沒找到人,打電話發現他關機,正生氣的準備走,就看他從電梯裏走出來。
“哥!你大清早跑哪——”
剛要抱怨,看清大哥的樣子她愣住,“你——你怎麽了?”大哥一身衣服皺巴巴,胡子拉碴,臉色難看得要命,像是剛剛大病一場。
何晁仁擡頭看一眼小妹,開門進屋,“有事嗎?”
何晁俪跟着他進門,“沒事,不過你發生什麽事了嗎?你臉色看起來很差耶,發生什麽事了跟我說說,是遇到什麽難辦的案子?叫爸幫你啊。”
她瞄一眼大哥手上的文件,資料夾封面幾個字讓她皺眉。“親子監定?”
何晁仁将文件塞進抽屜裏,推了她往外走,“沒事,我累了,你走吧,讓我睡一覺。”
“大哥!”被推着往外走的何晁俪眼尖,發現他手裏攥着一小截金屬光澤,趁他不注意,她伸手揪出來,“咦?這不是老媽的戒指!”
何晁仁反手一把搶過來。
何晁俪愣住,呆呆看着大哥道:“怎、怎麽了嗎?”
他不耐煩,“沒事,回去。”
着他這樣,何晁俪眼睛一轉,“該不會你求婚被拒絕了吧?”戒指加上他這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這個。
着何晁仁臉色一沉,她火大,“那女人當真拒絕你?她有什麽了不起,育幼院長大的野孩子——”
“你住口!”
何晁俪吓到,呆呆看着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剛剛那聲咆哮竟是來自一向沉穩的大哥,何晁仁屏息,咬牙拉了她往門外走,“回去,讓我一個人靜靜。”
門在眼前關上,何晁俪呆呆愣了兩秒,随即大吼,“什麽嘛,那女人惹你生氣,你就拿我出氣,過分耶!”
她火大的下樓,不甘心的跳上車,擡頭看一眼樓上,發動車子踩油門上路。
“江雨朵,你給我等着。”
敢讓她大哥傷心,她死定了。
客廳裏,何晁仁靜靜站了會,打開抽屜盯着那份親子監定結果,昨晚雨朵離開,他回來後取了雨朵的牙刷和頭發,又向顧裴蓉要了頭發和口腔樣本,一并拿去做監定。
剛剛結果出來,相似度高到令他心碎。
雨朵,真的是被顧裴蓉抛棄的女兒。
中午,麗朵正在院子曬蘿蔔幹,院門被敲得砰砰響,怕吵到院長媽媽,她快步跑過去打開門。
何晁俪看到她,一把推開門迳自走進院子。
“你來幹什麽?”雨朵凝眉冷聲道。
何晁俪戴着墨鏡,穿着高級時裝,雙手環胸站在院子裏,左右打量一番,将墨鏡推上頭看着她笑,“我來看看,到底是多麽了不起的育幼院,能養出你這麽了不起的孤兒,我哥向你求婚,你居然敢拒絕?你這種女人,竟敢讓我哥傷心,你以為自己是誰啊。”
麗朵屏息,轉身牽起三個被吓到的小家夥,“乖,去樓上守着院長媽媽,關好門,乖乖的,別吵醒她。”
小迪牽了弟弟、妹妹回去,不安的看一眼院子裏嚣張的女人,那女人看起來就好像電視裏的壞女人,雨朵姊姊會不會被欺負?
看小迪他們進屋上樓,雨朵轉身繼續曬蘿蔔幹。
看她當自己不存在,何晁俪火大,走過去一腳踢翻竹篩,蘿蔔幹掉落一地。
雨朵回頭瞪着她。
何晁俪假裝無辜道:“啊!抱歉,不好意思,我賠你。”說着從包裏抽出一張大鈔扔在地上,看着她笑,“這種廉價的東西,砸多少我賠多少,怎麽?生氣了?你能把我怎樣?告我嗎?我爺爺是議員,我爸是大律師,我哥是檢察官,随時奉陪!哼,怎麽?吓到了?你以為自己有多不起啊,連親生父母都不要你,我哥能看上你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這種女人能嫁進我們家指不定上輩子燒了多少——”
啪!
何晁俪遲鈍的伸手,捂住火辣辣的面頰,張口尖叫,“你居然敢打我?!”
雨朵冷冷看着她道:“這一巴掌是叫你說話前先經過腦子,孤兒怎麽了?被親生父母抛棄是我們願意的嗎?難道我們和你不一樣,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天生就沒有父母?難道你投胎生得好,就有權利這樣踐踏別人?”
“你——”何晁俪被她咄咄逼近的氣勢和憤怒沖紅的眼眶吓到,她強自鎮定揚手想打回來。
雨朵一把握住她,盯着她。
“你,你給我放手!聽到沒?放手!再不放手我喊人了!“何晁俪被她的眼神吓到,那是仇恨的眼神。
麗朵冷冷甩開她。
退後兩步,何晁俪不甘心道:“你、你說的關我屁事,我只是就事論辜,我們家這種背景,我哥那麽優秀,多少女人想嫁給他,他說要娶你,你該——”
“我該感激涕澪,該放下一切匍匐着謝主隆恩?”麗朵看着她笑,“就像那個女人一樣,為了嫁進你們家抛棄自己的孩子?”
她笑着,可眼裏卻絲毫沒有笑意。
何晁俪愣住,“你是意思?”什麽嫁進她們家,抛棄什麽孩子?她為什麽一句也聽不懂。
“滾,如你所願,我和你哥分手了,以後別來煩我。”麗朵下逐客令,蹲下身撿蘿蔔幹不再理她。
何晁俪讨了沒趣,忿忿走出育幼院,回頭瞪着半敞門內的那個身影,火大吼道:“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今天到底怎麽了?一個個全都跟着了魔一樣将火發在她身上,她招誰惹誰了?
她委屈,氣呼呼走去停車的地方,坐上車,剛剛發動踩油門駛出巷口,一輛車從旁邊沖過來。
“啊!”何晁俪吓得急打方向盤踩煞車,窗外響起刺耳的煞車聲,車子在離她車子不到五公尺的距離停下。
她捂着胸口顫巍巍下車,剛想開口罵人,看到對方車上跳下來的人愣住。
“哥?!”
何晁仁凝眉走過來,握住她胳膊掃一眼,确認她沒事,冷聲道:“誰讓你來找她的?你找她幹什麽?”
何晁俪火大,她都吓成這樣了,大哥居然開口就替江麗朵打抱不平,“她這麽快就告狀了?該告狀的是我好吧,她打我!”
從小到大沒人打過她。
“你說了什麽?”
何晁俪氣極,“哥,你太過分了,不管我說什麽,你小妹我被人打了,你居然還向着她,那個女人哪裏好?”
何晁仁将她塞進車裏,“回去,以後別再來打擾她。”他甩上門,大步走回車裏,上車踩油門往巷子裏開。
何晁俪看着大哥甩尾瘋了一樣往育幼院開,氣得跳腳尖叫。
育幼院裏,麗朵蹲在地上撿蘿蔔幹,撿着撿着,有水滴落在腳邊的水泥地上,一滴,兩滴,她停下動作,閉上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出來。
很好,太好了,那女人就為了這種女兒會弄她這個親生女兒!真是太好了。
身後有人将她摟住,她頓住,熟悉的體溫,熟悉的擁抱,讓她的心一顫。
“對不起。”何晁仁将她抱在懷裏,所有的所有,他唯一能說的,只有這句。
麗朵推開他,他手中的文件掉落,吸引她的目光。
何晁仁屏息,“監定結果證明,她的确——”
“她不是。”她飛快打斷他,進屋往樓上走。
何晁仁追上來,經過一樓看到躲在角落裏的江小磊向他擠出一個笑容,這孩子和他一樣過早懂事,怕姊姊被欺負打電話給他。
麗朵跑進屋關門,何晁仁一手擋在門縫,關門的勁不小,夾到他的手,他不禁悶哼一聲。
她一愣飛快放手,轉身進屋。
何晁仁嘆氣,推了門進去,看她坐在床邊背對他,他無聲走過去,默默坐在她身後,不說話,不碰她,就只是陪着她。
他知道她有多難過,他知道她該有多讨厭他,知道她不願意看到他,可是,他不願讓她一個人。
夕陽西下,雨朵背對着他,幹幹瞪着牆壁,眼淚一滴一滴無聲掉落。
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是哭累了還是因為兩天沒睡,最後她竟然睡着了。
再醒來天色已晚,屋裏屋外暗淡一片,她翻身扭開燈,房間裏,沒人。
門被叩響,推開,院長媽媽端着盤子走進來。
“醒了?”
麗朵忙下床上前,“我來。”
院長媽媽拉她回床上,壓她坐下,“我還沒老糊塗到什麽都不能做的地步。”
她澀澀抿笑。
“嗓子都啞了,從昨天到今天幾平沒吃什麽,喝點吧。”
擡頭看一眼院長媽媽,她低頭小聲哽咽,“抱歉。”院長媽媽都這樣了,她還讓她擔心。
院長媽媽嘆氣,拍拍她消瘦的肩膀,“該道歉的是我,我們雨朵這麽傷心,我什麽也幫不上。”
麗朵凝眉“院長——”
院長媽媽摟住她,“院子就這麽點大,我都聽到了。”
她哽咽,埋頭在院長媽媽懷裏,眼眶再度發紅。
“她一定有苦衷的。”院長媽媽心疼的摟住女兒。
雨朵咬唇,眼淚簌簌掉下來,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出來。
門外,何晁仁聽着她的哭聲,握拳靜靜站着,天空黑壓壓一片,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眼眶發熱。
半個小時後院長媽媽從房間裏出來,看到他比個噓的手勢,他悄悄跟她下樓。
“讓她一個人待着吧,這種事不是一時半會能想開的,雖然這麽多年她沒說過,可小時候她沒少說,等媽媽來接她、媽媽會來接她,這孩子,唉,以為我不知道,為了不被領養走……”
為了不被領恭走,從小就幫着做事,做完就怯怯的說麗朵會乖,會幫忙,不要送麗朵走,送走了,媽媽就找不到雨朵了,為了怕父母找來認不出自己,整整一年她都不讓人碰她的衣服,衣服洗了穿穿了又洗,天天穿那一身。
還曾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去警察局,問有沒有人尋找長得像她的孩子……
聽院長媽媽低聲講,何晁仁疼得不能呼吸。
院長媽媽拍拍他的肩,“給她時間,讓她釋懷。”
他走出育幼院,仰頭着着二樓她房間裏發出來的光,暗夜裏,就像一盞孤星。
他多想上樓抱着她,多想能夠安慰她,多想将哭泣的她緊緊抱進懷裏,可是偏偏,他是最不能安慰她的人。